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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旷的宴会大厅中,泰尔斯与詹恩遥遥相对。

远处人影稀疏,卫队和仆人们还在礼送忐忑不安的客人离开,不时谨慎却敬畏地向此处看来。

“现在?”

詹恩讶然的神色仅仅持续了一秒,良好的涵养就让他收束表情。

鸢尾花公爵不言不语,也不理会远处少数人紧张的眼神,他只是缓缓举步,跨过一地狼藉,向泰尔斯走来。

泰尔斯冷冷注视着对方。

直到詹恩停下脚步,站定在那把短剑之前。

“所以你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,随口诈一诈,碰碰运气?”

凯文迪尔的主人看着地上的短剑,不慌不忙,似笑非笑。

他悠然自得,丝毫没有阴谋被揭发,计策被戳穿的那种失态与自觉——就像六年前的国是会议上,泰尔斯戳破“新星”的谋划时一样。

这让泰尔斯倍感不安。

“我从他嘴里套出来了,”泰尔斯面不改色:

“这把剑确实是某位客人给他的,而非其他未知的渠道。”

王子瞥向几个出口:

“不巧,今晚宴会安保严格。”

“而不用贴身搜查,就得以入场的客人,并不多。”

詹恩不紧不慢,欣然发话:

“那何以认定是我?”

他看上去饶有兴趣,若是不知道的人,大概还以为两位公爵在谈着什么茶余饭后的趣事。

而非惊心动魄的政治阴谋。

泰尔斯微微蹙眉。

少年突然发现,相比起六年前那个停留在他印象中,上位未久、年轻有为的南岸公爵,詹恩现在的气势收敛了不少,身形壮实了许多。

对方不一样了。

泰尔斯默默地告诉自己。

他少了一分轻快明亮,多了几丝沉郁稳重。

有个念头在泰尔斯脑里一闪而过:在北地的经历,兴许让自己变得更加强硬、锋利、游刃有余。

那在星辰的这六年。

又让詹恩变成什么样了呢?

“我们谈崩了。”

泰尔斯淡淡道,维持着星湖公爵的城府与体面:

“在宴会开始前。”

詹恩眼神一动。

“可到宴会中途,你反倒眼巴巴地凑上来攀谈,聊起了政治得失。”

泰尔斯直直望着对方的眼睛:

“或者直白点儿……”

“没话找话。”

短暂的沉默。

泰尔斯看向远处的厅柱,望着影影绰绰的仆人们来回收拾着宴会残局:

“我知道你涵养好,詹恩,也知道你脸皮厚。”

“可毕竟没好到这份上。”

詹恩缓缓点头,嘴角上扬,就像在品味一杯美酒:

“就不能是我真的想跟你聊天……”

泰尔斯冷冷打断他:

“你注意到了。”

詹恩的眼神凝结。

“你注意到王室卫队在频繁调动,加强防护:你意识到,是有人出乎意料,提前发现了安克的存在。”

少年望着那柄孤独地躺在地上的短剑,举步向前:

“你坐不住了。”

“你需要来拖住我,以确保计划顺利,确保即便国王离开后,安克的目标仍然在场。”

“这就是你最大的破绽。”

詹恩没有说话。

“而根据我的经验,每次你蹊跷虚伪地来示好的时候,坏事就来了。”

泰尔斯停在那柄短剑前方,直视对面的鸢尾花公爵,呼唤对方的姓名:

“詹恩·凯文迪尔。”

老朋友。

泰尔斯默默地道。

詹恩笑了,一脸毫不在意。

“您的疑心病真重,殿下。”

“也许还在北边的时候,没少被各色人等算计加害?”

算计,加害。

泰尔斯挥去脑海中努恩与查曼,甚至包括黑先知的形象,同样轻笑道:

“而也许你没意识到,詹恩,今晚,你没话找话时所提及的话题……”

“国王与封臣?土地与安全?统治与反抗?”

泰尔斯语含讽刺:

“所言映所思。”

詹恩笑容微敛。

“我想,今天以前,你大概已经被鸦啼镇与镜河的事情,拜拉尔与多伊尔的恩怨,以及如何利用机会从中渔利的问题,发愁困扰了许久吧。”

泰尔斯不去看詹恩的表情,他环顾一圈,看着因安克大闹宴会而破碎的无数桌椅杯盘,轻嗤一声:

“而所有这些,危及复兴宫的威信,离间璨星七侍,挑动贵族冲突,揭发统治矛盾……”

“就为了给我找麻烦?”

远处的大厅里,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的哥洛佛和皮洛加正要进来,却被马略斯伸手拦住。

守望人看着正在厅内对峙的两人,摇了摇头。

灯火通明依旧,闵迪思厅古朴依然,但相比之前的门庭若市热闹非凡,此时的宴会厅却是寂静无声,清冷空旷。

唯有大厅中央的泰尔斯与詹恩,他们站在彼此对面,静静对视。

横亘在他们之间的,唯有地面上那柄刃口锋利的短剑。

许久之后,詹恩走向一旁的长桌,拈起管家为他留下的酒杯,斟上一杯瑟拉公国的名种葡萄酒:

“像大部分西荒人一样,安克·拜拉尔既现实也务实,不是一个会轻易为言语动摇的人。”

泰尔斯看着他的举动,皱起眉头。

詹恩举起酒杯,倚着长桌回过身来。

“你怎么笃定,他一定会放弃退让?”

他细细打量起泰尔斯,仿佛要把眼前的少年与六年前的男孩贴合在一起:

“不至于一怒之下豁出一切,玉石俱焚,血溅当场?”

安克·拜拉尔。

泰尔斯偏过头,面上阴影一闪而过。

“跟你的方法一样。”他低沉地道。

詹恩晃动着手中酒杯,浅闻酒香:

“哦?怎么?”

泰尔斯看着对方手上的酒杯,只觉得自己也口渴起来。

“在成为棋子之前,他是人。”

“他是人,一个很复杂,也很简单的人。”

星湖公爵来到另一张长桌旁,扫开碍事的杂物,随手捞起一个酒杯。

他也不管它先前被谁喝过,直接向身后一甩,洒掉里面剩余的液体。

酒水落地,少许几滴溅洒上詹恩的靴子,让正在细品果酒香气的鸢尾花主人皱起眉头。

泰尔斯提起一壶清水,同样倚住长桌,回过身来。

“无论为何人唆使,被何方影响,被何事裹挟,他的一切思想行为,归根结底,都源于自身。”

詹恩不动声色地离开原地:

“你之前认识他?”

“不,”泰尔斯倒满了杯子,“但情报资料上写了,安克还有一个弟弟,三个妹妹,俱都年少,住在鸦啼镇。”

泰尔斯的眼神凝固在手中酒杯上。

“当时我就在想,若他为父报仇死了,他们怎么办?”

詹恩看着他,翘起嘴角。

咚。

泰尔斯重重放下水壶。

“单枪匹马,闯宫陈情,手刃仇人,为父雪恨。”

“这事儿听着是很豪情,很快意。”

泰尔斯沉声道,望着酒杯里自己的倒影:

“但放在现实里,这样什么都解决不了:王室不会容忍刺杀,他的行为只会被视为藐视秩序的犯罪,作为破坏稳定的恶例,严加惩治,以儆效尤。”

“作为拜拉尔的家人,本就落魄不堪的他们,只会迎来灭顶之灾。”

詹恩笑得越发微妙。

而泰尔斯的眼神渐渐凝结成冰:

“但一想到,他要跟多伊尔决斗的时候,我就懂了。”

“安克不是想杀人,甚至不是公道,兴许复仇也只是由头。”

泰尔斯猛地抬头。

“父亲的巨债、封臣的背叛、多伊尔的谋算……在这三份重压之下,经验浅薄、无计可施的他,只想为家人争取最后一份保障:博取公众的同情,逼迫王室出面,保证他的家人平安渡过这场大难,不致破产失地,家毁人亡。”

詹恩依旧从容自得地靠嗅觉品味着酒香,却不入口。

王子的语气紧张起来:

“他铤而走险,不为复仇,甚至不求公道,只是想争取未来。”

“而为了不留后患,完美完备地完成这个目标……”

泰尔斯咬紧牙齿。

“他必须死。”詹恩抬起头,冷冷地接过话。

泰尔斯精神一恍,突然想起D.D向他决然表态,下场决斗的表情。

鸢尾花公爵的的声音飘荡在大厅里,缥缈却神秘:

“他只有拿再正当不过的复仇与公道作借口,一力承担,利用自己的死亡,带走所有的指责和厌恶。”

“最好还死得光明正大,引人赞叹,富有戏剧性和传奇性。”

“像个英雄豪杰。”

“成为一个不受苛责、尽善尽美的完美受害者,只在身后留下怀念和同情。”

詹恩观察着泰尔斯的表情,玩味道:

“只有这样,才能让刻薄狠毒又自私虚伪的围观群众们放下心来,释放他们可怜的同理心。”

“才能让王室与王国不得不迫于压力,在这个让人哀婉的故事之后,无可奈何出手接济,照顾他困顿的家族,不致破败衰亡。”

泰尔斯酒杯里的清水微微翻滚起来。

就像风浪欲来的海面。

“安克·拜拉尔。”

泰尔斯面无表情:

“他不是那些大家都喜欢的传奇故事里,一怒之下轻生就义,不顾身后孤寡号泣的自私英雄。”

“也不是什么一时想不开,为了狗屁的念头通达,就头脑发热,玉石俱焚的人渣豪杰。”

詹恩默默地看着他,手中酒杯平静无波。

王子缓缓抬头,眼神死寂:

“他只是一介偏野僻地的破落乡绅,有家人,有弟妹。”

“在困顿不堪的生活里肩扛责任,负重忍辱。”

“一个在强权之下,苦苦筹谋,勉力养家,为身边亲人寻求一线生机的……”

泰尔斯的呼吸急促起来:

“普通人。”

所以,安克才会退让。

泰尔斯苦涩地想。

他必须退让。

因为他不是孤身一人。

不仅仅为了自己而活。

想到这里,泰尔斯忍不住心中的愤慨,提高音量:

“而你,凯文迪尔,你利用了这一点,利用他的人性,利用他生而为人的、最根本、最在乎的东西。”

“把他变成你的棋子。”

泰尔斯字句生寒:

“来对付我。”

詹恩静静看着他,许久之前,方才展颜一笑。

如春风化雨。

“你不是吗?”

泰尔斯微微一颤。

詹恩轻轻晃动酒杯,看着杯中的液体朝着一个方向有序而平稳地转动:

“难道你不是也利用了这一点,看似‘说服’他,实则逼迫他吗?”

詹恩的笑容变得阴冷起来。

泰尔斯的酒杯颤抖起来。

“不久前,当拜拉尔来到我面前时,”詹恩的语气很随意:

“我见到的,是一个伤痕累累,走投无路的可怜人,想要向出了名平易近人的鸢尾花家族求助。”

鸢尾花公爵的眼中闪过亮光:

“他需要希望。”

“所以我就给了他希望。”

詹恩顿了一下,扬扬眉毛:

“也许,还有重压下的解脱。”

“我告诉他,要扭转他家族的命运,只能靠一个人。”

“一个带着天赐的光环归来,与座上国王,朝中诸君,都截然不同的‘新人’。”

泰尔斯咬紧牙齿,死死盯着自己杯中的清水翻腾来回,波澜迭起。

詹恩整个人离开长桌,向前走去,向泰尔斯逼近,语气不免得意:

“直到你下场决斗。”

“直到你用强权掐断了这点希望:无论决斗是胜是负,是生是死,无论杀死王子还是永不翻案,他的家族都将万劫不复。”

泰尔斯生生一颤,闭上眼睛。

凯文迪尔的主人冷哼一声:

“你利用他的人性,逼他放弃决斗,甚至逼他苟活下来,吝啬之处,连死亡的仁慈都不肯下赐。”

“只比我更加残忍。”

泰尔斯无言以对。

南岸领公爵悠然迈步,跨过地上的短剑。

“你知道,当今晚他活着走出去后,会面对怎样的未来吗?”

泰尔斯的呼吸停滞了。

凯文迪尔来到泰尔斯的面前,笑容神秘,轻晃酒杯:

“现在,到底谁才是无情的那个人,王子殿下?”

泰尔斯沉默了很久很久。

他只是望着自己的酒杯。

看着杯中的水面,从翻滚不休到翻江倒海,再重新归于沉寂。

就在詹恩散去笑容,准备转身的时候。

“你不打算喝吗?”

詹恩蹙起眉头。

只见泰尔斯抬起头,表情淡然,望着对方手里的酒杯。

也许有些愕然,但南岸公爵看着手里的葡萄酒,依旧欣然回应:

“从香气上看,比翡翠城进口的要差,”詹恩摇了摇头,晃着酒杯却一脸惋惜:“但是要喝的话……”

“不,不是我最喜欢的口味。”

泰尔斯不言不语,只是轻哼一声。

但下一刻,他忽然举起酒杯,将杯中清水灌进口中。

一饮而尽。

星湖公爵喝完了水,缓解完干燥的口舌,也不忌讳形象不佳举止不雅,抹掉嘴边水渍,随手一甩。

水滴溅来,看得詹恩默默退后。

而泰尔斯却长身而起,离开长桌!

“为什么?”

泰尔斯大步向前,冷冷质问:

“就为我刚刚没答应你的条件?跟你狼狈为奸相亲相爱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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