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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泉水甘甜,一路潺潺沿着凿刻的水槽蜿蜒,而清泉所汇小小溪水,出了屋,又再绕上雅舍一圈,后如一条无尽的长蛇,兜兜转转,终汇入城外的洛河。

众人围着泉井,分里外两圈盘坐,各自身前摆着一张小几,一壶酒水,二三碟果脯,闲话家常。

杨彪觉得烛台或是进了虫子,烧灼得发臭,空气也有些浊,再看向自家老父杨赐,许是贪杯,大冷的天,额头上竟然微微有汗,那汗珠,在眉角进而汇成了滴,摇摇欲坠,杨彪赶紧起身,推开后背的窗户透气。

窗下好生喧闹,少不知愁的士子们,果真都围坐溪水两侧,意兴盎然行起了酒令,一如当年的自己。

上一次自己也这般放荡不羁,还是阉宦王甫授首之前,粗略一算,不觉已过去了将近六年之久,一番熬煞下来,年逾四旬的杨彪,熬得头发半白。

顾不上多看,他摇摇头,回身取了杯泉水放在杨赐桌上,又伸手,想要去夺杨赐那刚到嘴边的酒盏。

杨赐猛然惊觉,眉头一皱就要开口骂人,“竖”字已到嘴边,吓得杨彪讪笑两声,乖乖跪坐在其身后,心里好生苦恼,暗想父亲大人也是,当着这么多同僚的面……

众人见了,噎着笑,闷头把酒樽放在眼前的一汪碧水中涤荡。

司空张温哈哈一笑,开口道:“文先(杨彪,字文先)恭孝,乃是临晋侯之福,生子若此,夫复何求?临晋侯膝下子孝孙贤,羡煞旁人!”

子,是身后杨彪;孙,是早慧的麒麟儿杨修。

杨赐出身弘农杨氏,乃门阀世家之巨擎,在东汉,无论如何排序,弘农杨氏也不可出前三之列。

张温再怎样恭维,在众人看来也当得!

祖父杨震、父亲杨秉均官至太尉,光和五年,帝师杨赐自己,也升任了太尉。

不过黄贼爆发后,杨赐因与灵帝意见相左而被罢了官,后来灵帝移居南宫时,无意间,见到了早前杨赐所呈关于防范贼患的书帖,心生悔意,于感慨之下封其为临晋侯。又想拜其尚书令、廷尉,杨赐尽皆推辞,皇命难违之下,勉为其难受了个“特进”的身份。

“特进”虽是虚职,却位同三公,可参大小国事。

杨赐何等心高气傲,自己官海浮沉几十载,自问气节高远,何况正愁找不到借口告老还乡,一面颐养天年,一面教导嫡孙,可做的事情还很多……所以,免了就免了,哪天皇帝刘宏想让自己官复原职,答不答应还得看自己的心情。

因而打心眼里,杨赐看不起张温,他那司空占着不挪,还是花钱买的!

杨赐深邃的目光越过张温,堆起笑脸盯着对面的袁隗,声音洪亮说道:“说到子嗣,老朽倒是艳羡袁司徒一家,袁家本初、公路二人俱是人杰,尤其是那袁本初,自弱冠起便清正干能,可说负天下士族之望,老朽敢断言,不出二十载,三公之位,诸位只能避位让贤!我家不肖与之相比,碌碌庸才而已!”

位列三公?杨赐之言厚重得无以复加,杨公竟对袁本初如此看好!旁人默不作声,皆若有所思。

没招谁惹谁,话头怎就夹枪带棒冲着自己来了?

袁隗大有深意看了一眼杨赐老儿,同为顶层世家,弘农杨氏和汝南袁家有恩怨,也有勾连,小打小闹常有,但在对待大是大非上,基本还是枪口一致,可今日……这老不死假装微醺,说完死死闭着眼睛,还未答话,袁隗却想起身后捶背的袁术怎就没了动静。

“嗯哼!”

袁隗干咳一声,扬着手说:“公路若是无聊乏了,何不下去找人行酒?”

袁术回过神,脸上怫郁快速消失,“不了!术心忧叔父背疾又患,断然离不得半步。”

袁术此言说得真诚至极,下去?自己几斤几两难道自己还不清楚?与其下去吟诗作赋丢人现眼,还不如陪着一群老头唠嗑。他袁本初虽然年长,但自己才是嫡子,任那庶子在外风花雪夜,殊不知,只要叔父袁隗健在,自己就永不会输!

袁隗不再多言相劝。

本初有雄姿,公路也不差,况且从小与自己亲近。

他杨赐的心思,自己又怎能不晓,袁隗捶打着自己特别突出的腰椎间盘,不甘示弱道:“临晋侯谬赞,令郎文先当年诛杀阉贼王甫,那才是大快人心之举,莫说断言,若是将来文先累功积绩时,老夫还苟活于世,便以命保举你登三公之位,也未尝不可!”

嘶……

官场尔虞我诈,两人一个比一个狠,都把对方往天上吹,须知飞得越高,摔得越重。更毒的是这袁隗,说好的闲谈风月,非要把陈年旧事重提,如今十常侍重新猖獗,还提什么诛杀阉贼王甫?那之后,郁闷的杨彪尾巴就一直夹在屁股缝里没出来过……

杨彪耐不住激将,“司徒大人言重,彪只恨那曹节匹夫,竟不能手刃,让他侥幸病死,如此,何以雪“三君”之恨……”

曹节、王甫、三君,那都是二十年前桓帝在位时的风云人物!

“慎言!”杨赐呵断,端起酒樽自顾自饮,“竖子!痴长了几十年,酒力依旧不堪!”杨赐明明在骂自己儿子,却看着对面袁隗说话。

袁隗冷哼一声,周遭气温猛然降到冰点,陪在外围末座的一众后生晚辈,个个直冒冷汗。

张温打着哈哈,“虽说好今日只谈风月,可诸公心系国事,那张某便也来插句话!”

指尖点了点酒水,张温在桌上写下两字,完后说道:“诸位请看!”

里外两圈的人都伸长脖子望来,失声道:“党锢!”之后急忙惶恐噤声。

在座的许多人都受过党锢之难,议郎黄婉等人,更是年前党锢解了才能回京师来,他颤声问道:“陛下不是解了吗?司空大人,这是何意?”

“解了?”

这天下什么都能解,但士人与阉宦之结怨,岂能解得了!

年前张让同意赦免天下党人,不过是撒网投食,等着新的一轮屠戮,数月前的沙汏,便是前奏!

望着十常侍仁慈,简直幼稚可笑!

张温笑了笑,“敢问诸位,你我与阉宦之仇,谁人解得了?文先能解?司徒能解?大将军能解?我看,连陛下都不能解!”

稍一停顿,他又道:“我已举荐盖勋任京兆尹,陛下已然允了,张某虽无三君之能,念及妻儿老小,又岂会坐以待毙?”

杨彪、张温所说三君,乃是延熹九年第一次党锢时,太傅陈蕃、大将军窦武、亭侯宗室刘淑之合称,三人俱是人杰,为肃清朝野,与阉宦曹节、王甫等上代常侍抵死相搏,乃“一世之所宗”。

是啊,士族与宦官,早已势不两立!

张温一语激起千层浪。

东汉党锢,共有两次,每次的结局,都是士大夫斗不过阉宦,被以结党营私之名屠戮、罢黜。而上一次,皇帝刘宏更是颁下诏书,凡是党人门生、故吏、父子、兄弟中任官的,一律罢免,禁锢终身,并牵连五族,连坐者成百上千,年前方得解除。何其悲哀!

众人不发一语。

袁隗恍然大悟道:“难怪皇甫嵩早早便去了冀州统兵,年前他奏请解除党人之禁时,老夫就觉得意外!”

两次党锢之争,为何外戚联手天下士人,在阉宦面前也输得一塌糊涂,几无还手之力?

兵谏!

这想法极其大胆,清君侧的先河一开,福祸难料。

张温决定再添一把火,“诸位可还记得第一次党锢之祸时,太傅陈蕃之子陈逸,此刻,他便在张某府上……”

“咳~咳”杨赐呛了酒,咳嗽不止,涨红着脸,“老夫不胜酒力,先行告辞!”这陈逸已经成了死斗阉宦的一杆大旗,谁扛谁傻!

张温犹豫片刻,伸手拉住杨赐的手腕,“临晋侯难道忘了颍川刘陶刘子奇乎?可惜了,他恐怕至今尸骨未寒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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