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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默心里反复默念着“任平生”这个名字,但他的记忆里,江湖上从没有这个人。
任平生看穿了他的想法,他淡然一笑,说道:“不用想了,在今晚之前,我这个名字你绝对不曾听到过。”
沈默轻叹道:“恕在下孤陋寡闻,前辈大名,在下的确未曾听过。”
任平生毫不在意,耸了耸肩,道:“我如今本就是闲云野鹤的山野孤人,也无意世上之人知晓我的存在。你没听过,自然不足为奇。”
沈默反复观察着这位隐世高人,心里冒出诸多疑惑。他向任平生一拱手,道:“前辈一身武功出神入化,在下除了师尊以外,还从不曾在江湖上见过像前辈这般高人。”他微微一顿,道:“前辈武功超凡见识广博,却不知为何甘愿隐于山野呢?”
任平生瞧了他一眼,答非所问的反问道:“你小子一身武功也很不错,那为何也在江湖籍籍无名呢?”
沈默一怔,随即苦笑道:“在下行走江湖无意名利,至于原因,在下实有难言之隐。”
“这不就是了?”任平生道:“你的答案,也就是我的答案。”
沈默闻言,顿时省觉,道:“是在下唐突了,前辈见谅。”
“无妨。”任平生摆了摆手,“这世上之人本就有许多羁绊,也有许多身不由己的事,你我亦不例外。”
见任平生不愿多说有关自己身份的事,沈默便不再多问。他沉吟片刻,问道:“听前辈所言,似乎对在下师门之事颇为了解,却不知前辈和在下的师尊是何关系?”
沈默如今虽然已经排除任平生就是梅饮寒的怀疑,可鬼隐门已经消失江湖近百年,知晓他是鬼隐门徒的人更是少之又少,为了要证实任平生并非鬼隐的敌人,沈默不得不旁敲侧击的要弄清楚对方的身份。
任平生沉吟一会,道:“说起来,尽管我也同样不待见鬼隐门,但元武宗倒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,我与他虽不过数面之缘,可也曾一起把酒对弈,彼此算得上故交。不过自我归隐山林以后,便再也没有见过了。”他话音一顿,问道:“他如今还好吗?”
沈默轻叹一声,道:“师尊已经于五年前过世了。”
“哦?”
任平生大是诧异,皱眉道:“元武宗一身修为与我不相上下,以他的能为,就算再活一甲子也是很正常的事,如何会突然死了?”
古往今来,世上有很多追求长生的修仙习道之人,他们为了能够让自己的生命永久长存,故而用尽方法,法门可谓多如牛毛,这类传说也不胜枚举。不过对于习武的人来说,长生不死这种事情总归过于虚妄,至今也无人见过真正不老不死的人。
不过,虽然没有人能够真正的“长生不死”,但长寿却并非奇迹。江湖上就有不少能活到百多岁的高人。如今的青城山崇真剑派前任掌教吕怀尘,现在就已经百岁高龄,但身体容貌却和壮年无异,这就是因为他在武道上的修为已经步入化境,生命之力已经远超常人。达到这种境界的人,全身经脉皆通,体魄强健,气机充盈不绝,已突破凡躯肉体桎梏,故而能容颜不老,精元不衰,长寿延年。
而像吕怀尘这种绝世高人,武功境界大成以后,他追求的就已经不是简单的武道突破,而是要领悟真正的“道”境,因为他本就是道武双修的不世奇才。这种“道”境一旦领悟,便是常人所说的“得道”,最后触及天机,白日飞升,登顶为仙。
但这种境界实在太玄妙困难,除了要有超脱凡人的大境界修为,还要有至大的机缘福禄。更重要的是,要有凡人轻易不可得的大气运。
而中原武林数百年来,最有机会触到这种大机缘的人,不可否认的就只有一个吕怀尘。
所以,除了得道登顶这种极其玄妙神奇的事以外,武道修为一入化境,驻颜长寿,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。于是在任平生的理解中,元武宗这种境界的超凡高手,除非遇到同等甚至修为境界更高的敌人,否则是绝对不会轻易就死的。
沈默跟随元武宗修习多年,自然也能理解这种情况。他微微皱眉,许久后才说道:“五年前,师尊突然身负重伤,因此不幸而故……”他欲言又止,神色颇为沉重。
任平生双眉紧皱,神情更为诧异,道:“重伤而死?以元武宗的境界,这世上能将他重伤致死的人可不多见……”
话音微顿,任平生又问道:“谁伤了他?”
沈默想起元武宗临终嘱托,不由面现难色,苦笑道:“前辈见谅,师尊临终交代,此事事关师门隐秘,恕在下不能与外人所道。”
任平生眉峰一皱,沉吟片刻,忽然冷冷一笑,道:“你不说,我大概也能猜到几分。伤他的人,想必就是梅饮寒吧?”
沈默神情一变,心头大震,他惊诧的望着任平生,虽未回答,可他的表情已经就是答案。
任平生哼了一声,道:“你不必如此惊讶,我对你们鬼隐门知晓虽并不多,可也总算有些了解。从你对梅饮寒这个人如此忌惮来看,这件事定然与他脱不了关系。”
见沈默默然不语,任平生便已心头了然。他又自一叹,摇头道:“除了那个人以外,元武宗一身修为也算是我生平仅见。不过梅饮寒也同样不遑多让,我虽与此人并无交集,当年却一眼就知道他除了武功高绝外,心机尤为深沉,更怀有莫大野心。当初若不是元武宗,梅饮寒,哼哼……”他目光忽变冷锐,一抹杀机从他脸上倏忽一闪。沈默听到最后一句,正觉诧异,任平生却住口不说了。
却见任平生神色瞬间恢复,又摇了摇头,轻叹道:“想不到元武宗身为一代鬼王,何等惊才绝艳,最后竟然会死在同门之手,当真世事难料,何其唏嘘!”
沈默心头一动,从任平生只言片语以及提到梅饮寒时所流露出的敌意来看,他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些细节,他们之间似乎也着不同寻常的过往。念头所及,沈默拱手道:“听前辈所言,似乎清楚师尊与梅饮寒之间的事,不知可否相告一二……?”
任平生却不待他说完,就摆手道:“你不必多问,我虽与元武宗相识,也知道梅饮寒这个人,但他们之间的事,也是你们鬼隐门的家事,况且既然元武宗都没有将事情告诉你这个徒弟,其中想必也有他的想法。我一个早已游身世外的人,就不便闲言碎语了。”
沈默神色黯淡了几分,但任平生所言在理,他也不好勉强。
沉默片刻,沈默问道:“那不知前辈刻意留住在下,到底所为何事?”
任平生看了看手中的酒葫芦,道:“一来,我是突然看到了七杀刀,不由得有些念及故人,所以才想和你聊一聊。二来嘛,刚才那人本来是与我约定要帮我一个忙,可他插手了你的事,如今又有其他重要的变故,所以不得不离开。你既然说要回报于他,那这件事,就只能由你来替他完成了,不知你听懂了没?”
沈默道:“滴水之恩,涌泉相报。在下既然受了别人的恩惠,就得有所回报。前辈的要求,在下能够接受。只是不知道前辈要在下帮的忙,到底又是怎样一件事?”
任平生呵呵一笑,目光闪烁,语气玩味地道:“要你帮忙杀人,你可答应?”
沈默闻言,心头莫名震动,可神情却只是略微一变。他心思电转,忽然笑道:“前辈说笑了。以前辈的武功,天下间只怕少有敌手,若要杀一个人,又何须别人相助?”
“看来我的假话还说得不够真实。”任平生哈哈大笑,“虽是玩笑,但若我真要你帮忙去杀人,你可愿意?”
他语气虽随意,但目光却忽然变得有些锐利的看着沈默。
沈默沉吟,随后缓缓道:“若是不违原则底线,对方又是大奸大恶之人,在下自当相助。若只是前辈的私人恩怨,那就请恕在下无能为力了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
任平生目光玩味的看着沈默,道:“那你的原则底线又是如何?”
沈默不假思索,道:“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。”
任平生有些讶异,忽然又笑道:“你的原则倒是简单易懂。但你这种性格,似乎与鬼隐门相传的宗旨并不相合呢。”
沈默道:“在下向来只随心而行,所行所为与师门无关。”
“你倒也爽快。”任平生道:“世上之人多自命清高虚伪之徒,特别是中原武林中人,他们总将侠义二字当做招牌挂在脑门,殊不知他们大多数人都是挂羊头卖狗肉,口中挂着公理正义,背地里个个却干着龌龊勾当,唯利是图自私自利,忒也恶心。”
他复又看了一眼沈默,目光有些许赞许之色,微微颔首道:“你年纪虽不大,却能做到如是自我,率性而为,的确殊为不易,也难能可贵。”
沈默汗颜道:“在下虽身在江湖,却厌恶争斗,只求平心安己,说起来也不过是胸无大志之人罢了,难当前辈赞誉。”
任平生目光灼灼的看着沈默,淡然一笑,道:“我看得出来,你根骨上佳,更天赋异禀,可你却又甘心平淡,如此随性心性,却是与鬼隐门曾经存在于世的理念大相违背,这样算起来,元武宗收你为徒,也不知是他的运气还是不幸了。”
沈默闻言,神情不自主的一变,心情也低沉了下来。
沈默曾在鬼隐宗门圣地尘外境看过收藏有关宗门典籍,了解到不少鬼隐过去的事迹。其中就有关于鬼隐存立世间的核心宗旨。据秘典记载,鬼隐,源自于先古“鬼谷”。“鬼谷”,擅长谋略,尤其以“纵横捭阖”之术震惊先古,曾是那个时代名震天下的存在。
纵横者,纵者,众也,从也,合也。横者,扫也,分也。一纵一横之间,静者如线,动者如剑。又如矛如盾,彼此相互对立,却又能在对立中谋取到一种统一。这就是纵横之道。
后来在漫长的岁月中,鬼谷经过无数变故,纵然曾无比辉煌过,却也避免不了被历史长河淹没的命运,故而经久式微,鬼谷因此衍生出另一条分支,便为“鬼隐”一脉。鬼隐虽也推崇纵横之道,可这种“纵横”之道虽与“鬼谷”的理念有相似之处,但其中却又有不同。先古“鬼谷”门人曾以捭阖之术纵横天下,因此左右了一个时代的大势。鬼隐门虽然也同样推行鬼谷宗旨,但他们为了能让自己永远处于绝对安全的位置,便从此选择隐身于时代的暗影里,以幕后者的身份存立世间。直至百年前,鬼隐依然还是能令天下江湖都不敢小觑的强大暗流。在鬼隐秘典中,沈默从一些并不起眼的记录可以判断出,当今大雍朝廷立朝于世,似乎也与鬼隐门有极大关系。
直到百年前,大雍朝国力强盛,鬼隐门似乎便将重心移到了江湖,也曾于暗中推波助澜,引动了不少震惊世人的武林变故,以致于江湖动荡,一片腥风血雨。所以在百年前,鬼隐门便成为了江湖中人心目中的“阴谋家”,备受世人憎恨厌恶。
百年以后,鬼隐门无端消失,大雍朝廷随之也国力日渐衰弱,虽不能为此就能断定与鬼隐门的消失有直接关系,可两者之间却存在着某种玄乎的联系。
而沈默虽为鬼隐门徒,却在鬼王元武宗的潜移默化之下,对宗门理念并无太深刻的感受,他甚至有些排斥鬼隐以“世界为棋盘,诸侯为棋子”的宗门理念。那种左右权力,玩弄众生于鼓掌,重则引发天下动荡,轻则引起江湖血腥争斗,其目的在于彰显门派声威,并从中攫取利益的事,从来就不是沈默这种性格能接受得了的。
而元武宗后来想必也是厌倦了这种事,所以才会让自己的两个徒弟保持着鬼隐身份,却不强求他们二人为宗门做类似的事情。
任平生简短数言,虽未明语,却是让沈默心情顿陷复杂之境。他无奈苦笑道:“在下虽为鬼隐门人,但宗门早已今非昔比,不提也罢。”
任平生面露感慨,轻叹道:“岁月更迭,世事无常,花开花谢,复而始归,本为自然之势。”
他喝了口酒,漫不经心地问道:“据我所知,每一代的鬼隐之主都会成为鬼王之称,却不知元武宗之后,谁是鬼王?”
沈默皱了皱眉,神色有些犹豫,他并不想在外人面前过多提及有关鬼隐门之事。
任平生呵呵一笑,不以为意地道:“这是你们鬼隐门的家事,你不想说也无妨。”他忽然语气微变,又问道:“不是那个梅饮寒吧?”
沈默没有回答,只是摇了摇头。
任平生沉吟半晌,盯着沈默,意味深长地说道:“世上诸多纷争,源于贪得无厌和七情六欲。你虽然没有争斗之心,但却身在争斗之门,若想一直保持着如是自我,那可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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