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基尔伯特像六年前的课上一样看着他,眼中不无赞赏:

“就像六年前,您在埃克斯特所做的那样?”

泰尔斯一顿。

他发现,跟老乌鸦不设前提、循循善诱的鼓励问句比起来,基尔伯特的设问更加明确、有意,指向清晰。

“是的,就像埃克斯特。”

王子皱眉点头:

“除非我们非逼着他们站在一起,捐弃前嫌,共同抗……抗璨星。”

泰尔斯使劲咽下了末尾那句吐槽式的“多亏某个耍双头枪的帅气小白脸”。

基尔伯特一边点头,一边笑了起来。

“请勿误解我,公爵大人,事实上,我很赞赏您的想法。”

“但是殿下,采取何种策略,我想这取决于我们面对怎样的对手。”

泰尔斯又发现,跟普提莱那充满讽刺嘲弄与个人恶趣味的反问比起来,基尔伯特更喜欢直接的叙述。

“埃克斯特,它是星辰立国数百年以来的第一大敌,国境千里,易守难攻,民风彪悍,凶性未驯,加之兵强马壮,雄主辈出,是我们哪怕在极盛期也未必有把握压倒的、宿命般的强悍天敌。”

外交大臣像是感慨着什么,稍停了几秒后,这才幽幽道:

“于我们而言,一个分裂的埃克斯特,自然要比统一的巨龙国度更加符合星辰的利益。”

下一秒,基尔伯特的眼神变了。

“但是,西荒?”

“这里是星辰的领土,其领主是陛下的封臣,他们仅仅是棋盘一角,对我们而言,尽在掌握,势在必得。”

基尔伯特的目光锐利起来:

“在此情况下,这棋盘一角的混乱和分裂,对我们真的有利吗?”

泰尔斯蹙眉疑惑:

“怎么说?”

基尔伯特笑着清了清嗓子,先是望向远处的灯火,这才娓娓道来。

“两千多年前,鼎盛时的远古帝国横跨大陆,下辖双领、五区、一十九行省。”

到了这一刻,泰尔斯才从他的语气里发掘了几丝老乌鸦和普提莱讲故事的影子。

“但在这二十六处已知之地里,最让凯旋之都和天马御座头疼的,不是强大的北地,不是古老的沙文,不是险峻的荒山,不是复杂的绿心,不是难驯的基瑟里和狂野的聂达,甚至不是音讯难通的焰海与鞭长莫及的远东……”

基尔伯特话音一转:

“反而是帝国西南,偏乡僻壤,微不足道的荆棘地。”

荆棘地。

泰尔斯回想起身在北地时所学的世界地理,幸好,关于荆棘地,北地人倒是没什么好隐晦的。

凭着回忆,王子试探着反问道:

“因为他们保守排外,从不服膺外来者,甚至是帝国的统治?”

“我在北地人的书上读到过荆棘地的千年谚语:‘荆棘之子,皆为反抗而生’。”

基尔伯特点点头,眼里有种“北地人终于肯读书了”的欣慰感:

“是的,殿下,是的,但不止如此:荆棘之子们非但不服膺外来者的统治,更不服膺他们自己人的统治。”

泰尔斯露出疑惑的眼神。

基尔伯特露出笑容:

“早在帝国崛起之前,小小的荆棘一地就以分裂混乱著称:军阀蜂起,多方林立,寡头四出,动乱频繁,就连内部的宗教信仰也难以统一,遑论找出服众的领导者。”

“而这给当时的帝国带来麻烦:轻而易举的征服之后,他们之后的统治反倒如入泥沼,寸步难行。”

“若要拉拢怀柔,则整个行省上下找不到一个能够服众、可堪倚靠的代理人;若要威慑震撼,每打掉一个领头的乱民头子,却总有他的反对者或支持者在数年后钻出来,再乱荆棘。”

基尔伯特轻哼一声,字句间带着淡淡的不屑:

“荆棘地的这一特点绵延千年,直到帝国不再,遗留至今。”

“哪怕终结之战后的今天,荆棘旧地上,无论是艾伦比亚王国或是塔伦迪共治地也从未消停:前者的王室如走马看花,一季一换,后者的内斗似家常便饭,定期定时。”

泰尔斯认真地听着对方的话:

“你是说,西荒之于我们,就像荆棘地之于帝国?”

“难以维持稳定的统治?”

基尔伯特停了几秒,似乎在寻找什么适当的用辞。

“不全然是,但是……”

基尔伯特严肃地望向泰尔斯:

“告诉我,殿下,若您是您的父亲,面对西荒这三家看似政见不合、各有主意,立场来回、敌友难辨的传世权贵,你该奖励谁,打击谁,拉拢谁,对谁下手,对谁支持,对谁放任自流?”

这个问题让泰尔斯愣了一下。

“就我看到的……”

他回顾着这几天的见闻,小心地回答道:

“奖励克洛玛,因为他们明辨是非,够识时务?”

基尔伯特没有说话,而是期待地看着他。

于是泰尔斯试探着继续道:

“打击博兹多夫,因为他们嚣张对抗,态度鲜明?”

“拉拢法肯豪兹,因为他们久不表态,也许正待价而沽?”

基尔伯特眼前一亮。

“很好,因为我们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。”

听见这古怪的语气,泰尔斯一皱眉头:

“但是?”

基尔伯特果不其然地露出笑容,接续泰尔斯的话:

“但是。”

“在血色之年刚过,威廉姆斯尚未封爵的数年里,大到征兵、改税、并地,小到奖惩、册封、任命,无论何种国策要在西荒推展,何种法律要在西荒施行……”

基尔伯特目光变得锋利起来,一如他的语气:

“当复兴宫师出有名、按部就班,比如施行《定时征召法案》与荒漠战争的紧急附案,像克洛玛这样的保守派却往往拖泥带水、阳奉阴违;”

“当陛下怀柔以对、扶植拉拢,比如暂缓《边郡开拓免税令》作为妥协和示好,像博兹多夫这样的顽固者就跳出来得寸进尺、顽抗到底;”

“当永星城决意出手、雷霆一击,比如惩戒违反《中央税法令》的贵族,不受欢迎的法肯豪兹又突然出现,插科打诨,装傻充愣,甚至把西荒的浑水搅散到全国,让我们的计划无疾而终。”

什么?

听着这些具体的事务,泰尔斯只觉得一阵头大,眉头皱得越来越紧。

这是……

另一个角度的西荒?

“其他的中小贵族则纷纷站队,鲜有例外。”

基尔伯特的话带着几丝愤恨:

“不,不止数年,也不止一两代,而是过去数十上百年,星辰每有王命将出,大政将行,西荒的每一个反对者总能找到他们想要的归属:无论是出了名态度强硬的黑狮,抑或是表面顺服的单翼乌鸦,还是事不关己却老辣精明的四目头骨。”

泰尔斯越听越是心惊。

“无论我们怎么做,互不咬弦的三方,总会有一方能甩出意想不到的王牌,把游戏的规则玩得出神入化应对自如,或闪躲腾挪,或耍赖拖延,或当头一棒,把我们的计划反制得措手不及、事倍功半。”

基尔伯特的话里带着深深的忌惮:

“他们看似彼此不合,分裂西荒,却每每能在面对复兴宫的国王手令时化整为零,在最小的阵线上互相掩护,用不同方向的合力,构筑起最恰当的阻碍,巧妙瓦解我们志在西荒、志在整个王国的努力。”

主厅里的灯火依旧,几位王室卫队尽忠职守地前来换班,但都识趣地拉开很远的距离,避免打扰基尔伯特和新任星湖公爵的谈话。

泰尔斯花了好久才消化掉基尔伯特告诉他的信息。

但是……

“基尔伯特,你是说……”

泰尔斯难以置信地扭过头:

“西荒的三大家族,他们展现给我们看的,西荒三足分立的态势,是串通好的?”

“是故意的?”

泰尔斯想起法肯豪兹的恐怖笑颜,想起德勒的推心置腹,想起博兹多夫的咄咄逼人。

从权力起自暴力到宝剑警示者,从恩赐镇的历史到关于科恩的笑话,再到那面星光熠熠的九芒星旗帜……

那个瞬间,就好像……

好像有人打破了一面镜子似的。

留给泰尔斯的,只有一地映衬出无数面容,却无法拼接的碎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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