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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怪物。

以权力为食的怪物。

泰尔斯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许久未见的那个身影。

那个手持权杖,头戴冠冕,名为父亲,却威严难近的身影。

王子沉吟了几秒。

“你不喜欢西荒的现状,更不愿忘记过去的西荒,过去那个只属于法肯豪兹的西荒?”

“所以你寄希望于我‘做点什么’。”

王子抬起头看向西里尔,语气变得警惕起来:

“你知道。”

“六年前,我离开永星城的时候,有人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。”

西荒公爵紧紧地盯了泰尔斯好几秒,然后笑了。

“不,殿下。”

法肯豪兹缓缓吐出一口气,转身面向窗外:

“别把我想成死抓着传统旧规不放的老古板,或者着迷于昔日荣耀,不肯睁眼看未来的蠢材——虽然我的同侪里多的是这样的人。”

泰尔斯轻哼道:

“那是什么让你跟他们有所区别?”

这一回,西里尔沉默了很久。

他只是一动不动,居高临下地观望着窗下熙熙攘攘、错落有致的营地光景。

“为什么,泰尔斯?”

终于,西荒公爵感慨出声:

“为什么我们得以统治这片土地?”

警惕着的星辰王子蹙起眉头。

只听法肯豪兹家族的统治者缓声道:

“无论是我现在身为公爵统治西荒,还是你日后加冕为王统治星辰全境?”

“享受这高于人上的一切?”

西里尔的主题跳跃得太快,又暗藏机锋,加上若有若无的尖酸刻薄,让习惯了北地人们就事论事的泰尔斯极度不适。

“是因为我们作为统治者足够睿智,谋略无双?”

“还是像北地人那样身怀胆魄,敢为人先?”

公爵站在窗前,干瘦枯槁的身形映出剪影,牢牢扎在地上。

“还是因为你宅心仁厚,心系百姓?”

“抑或是先祖荣耀,代代相传?”

西里尔的话锋一转,露出他最喜欢的讽刺语调:

“难不成确实是天命所降,众望所归……”

“而那些流淌在你血管里的玩意儿真的能——闪闪发光?”

公爵一如既往地话说半截,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紧盯着他,似乎在等待什么。

少年沉默了好几秒。

终于,泰尔斯深深地叹了口气。

“从开始到现在……究竟是谁教你这么说话的,法肯豪兹公爵?他是不是专门教蠢材?”

什么?

西里尔的笑容一滞。

只见叹完了气的泰尔斯无奈地耸耸肩:

“你知道,直到今天我才发现:我是如此憎恨修辞问句。”

修辞问句?

公爵的表情越发迷惑。

可王子不再顺着西里尔的话走,而是一脸淡漠地看着他:

“一点小提示,不受欢迎的公爵大人。”

“无论讨论还是谈判,阴阳怪气的反问看似增强你的语气,实则只能让你看上去像个搔首弄姿、哗众取宠的娱乐小丑:它除了用语气凸显你的自以为是之外,对传达有效信息没有任何帮助。”

听着泰尔斯面无表情的回答,法肯豪兹的面孔慢慢僵硬起来。

“如果你有答案,就用肯定句说出来,如果你不认可,就用个‘不’字讲完它——因为除了挑拨情绪,没人有兴趣了解你用修辞反问说出来的究竟是什么狗屁内容。”

泰尔斯说完了话,一把将匕首扎在床头。

房间安静了很久。

一时只听得见寒风吹袭。

西里尔瞪着泰尔斯,就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。

公爵的唇角几度拉起又几度放下,欲言又止间,颇有几分不知所措。

泰尔斯倒像是没事人一样抱起双臂,一脸无辜,歪着头扁着嘴,等待对方的回答。

终于,西里尔闭眼低头,长长叹了口气:

“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北地人。”

“不,”然而泰尔斯扬了扬眉毛,接过他的话语:

“这仅仅只是为什么你不受欢迎。”

西里尔又是一顿,一时无言以对。

“继续啊,我们为何得以统治?”

总算把话说舒服了的泰尔斯呼出一口气,他坐上床铺,靠上墙壁,满足地摊手道:

“别让我打断你。”

西里尔在心底里微微叹息。

你不是早就打断了么。

公爵沉默了一阵,这才重新开口:

“事实上,我不认为我们得以统治是出于以上理由,泰尔斯。一点也不。”

泰尔斯重重的话语再次响起:

“很好!”

西里尔再度一滞。

“我们终于开始谈话了。”

只见泰尔斯一脸舒心地向对方举了举食指:“好好说话并不难,不是么?”

“继续保持。”

刚刚酝酿好情绪的西里尔被噎得又是一阵心堵。

公爵缓缓叹气:他开始认识到,眼前的少年,早已不是六年前那个捏着拳头,红着脸蛋,强充王子,在一众领主面前卖弄聪明的私生子了。

他是泰尔斯·璨星。

苍穹之外的群星。

想到这里,公爵轻轻侧身,难看的脸庞上折射出冷冷的微光。

“泰尔斯王子。”

“在我看来,真正统治这片土地,统治这个王国,乃至统治整个世界的,让无数人甘心服从我们的——是习惯。”

习惯。

“习惯,习惯……”泰尔斯咀嚼着西里尔的话,突然明白了什么。

出其不意拿回话语权之后,他开始慢慢把握住对方看似随意的谈话里,那一根飘忽不定的轴线了。

然而此时,西里尔反倒拄着他的拐杖,一顿一顿地在房间里踱起了步。

“男人习惯了出外养家,女人习惯了在家带娃,商人习惯了来回倒货,农民习惯了缴税服役,贵族习惯了治理,祭祀习惯了神叨……”

“军队习惯了暴力,官员习惯了命令,作者习惯了拖更,领主习惯了颐指气使,国王习惯了高居王位……”

公爵的语速很快,就如他的步伐,像是攀登着一座看不到顶峰的山:

“人们买东西习惯了付钱,做坏事习惯了受罚,面对死亡习惯低头,面对生机习惯颔首……”

西里尔像是出了神一样,左手轻轻拂过古旧的墙体,面上的表情却变得认真起来。

这让泰尔斯也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。

“习惯,那是他们——我们所统治的每一个生灵——打从娘胎里生下来时就亲眼见到的,这个世界看上去的样子;”

“那是他们在有限的岁月和人生里所重复与实践的,这个世界既定的样子;”

“那是他们一次次目睹无数人的作为与反应之后,下意识地去尊崇、模仿、信服的样子。”

此时,一手按在墙上的西荒公爵突然抬起头!

“泰尔斯!”

少年吓了一跳。

只见西里尔冷冷地盯着他。

“人们服膺我们的统治,尊敬我们的地位,效忠我们的身份,不是因为我们有多伟大,不是因为我们生而高贵,不是因为我们施恩几何威逼多少,不是因为我们治政有方泽惠万民,更不是因为你的血液如有神赐闪闪发光!”

“而是因为——他们习惯了!”

从窗户渗进房间的寒风吹得公爵的皮袍和头发飘舞不定,更显得此刻的西里尔·法肯豪兹形象诡异,令人心寒。

泰尔斯下意识地咽了下喉咙,他已经没工夫去管公爵语气里本能般的讽刺了。

西里尔眯起眼睛,从眼缝里射出的锐利目光却未曾减弱半分。

“因为从他们第一天睁眼看这个世界开始,他们的祖辈就是这么做的,他们的父母也是这么做的,他们的同龄人还是这么做的,所以他们自己,也同样习惯了这么做,而且还要说服他们的下一代跟他们一样,也这么做。”

泰尔斯慢慢皱起眉头。

“而这群人把他们习惯了的习惯,展示给其他人,另一群人——无论那是子女、长辈,亲戚、邻居、陌生人还是主人、仆役、同侪、上下级——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”

西里尔停在原地,语气却愈发沉重深邃,就像在讲一个最可怕、令人不寒而栗的鬼故事。

“直到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厌恶了陌生,反感了异常,养成了惰性,从而认识到这样一个道理:违反习惯的,就是不正常的,需要被消灭的。”

泰尔斯的表情越来越紧。

“于是,这些习惯越传越广,越养越深,越发严肃更越发平常,直到我们称呼它们为……”

西里尔的语气透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阴森:

“秩序。”

一阵寒风吹来,激得泰尔斯瑟缩了一下,但窗外的光芒却不能给他任何温暖。

泰尔斯突然觉得,塔顶的这个房间是如此阴冷。

就像……

记忆里的复兴宫。

“你领会我的意思了吗,王子殿下。”

西里尔的话重新响起,把他从别的地方拉回现在。

“在我看来,这才是唯一的、脆弱的、可怜的,却也是永远的、强大的、深厚的,维持着我们统治的东西。”

“而那些想要动摇这些习惯、动摇这些秩序的举动……”

西里尔淡淡冷笑:

“都是很可怕的。”

想要动摇这些习惯、动摇这些秩序的举动……

泰尔斯不由得挑起眉毛,轻哼一声:

“比如这一次,传说之翼对刃牙营地的做法?”

公爵的声音停顿了一秒。

“不。”

“不止这么小,也不止这么近,更不止这么轻。”

只听法肯豪兹的嗓音低沉下来,仿佛蕴藏着几个世纪的慨叹:

“比如我们都知道,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,星辰的某个上位者,不,也许是连续几代里的好几个上位者,他们洒下王权的诱饵,把成千上万的下位者,变成了领主们的敌人。”

这句话把泰尔斯的神经扯紧了。

王权的诱饵。

那个瞬间,泰尔斯突然有这样的感觉:西里尔·法肯豪兹,这位行事诡异,言语出格的不受欢迎者,他今天来此的目的,绝不仅仅只是来拉拢第二王子。

王子越发严肃起来。

“借着王权的阶梯,他们慢慢攀登而上,与我们这些封疆公伯们来回厮杀。”

西里尔慢慢踱步回窗边,重新看向窗下的荒漠营地:

“于是乎,数百年的家门兴衰,贵族轮替,无数人的命运沉浮,生死无常,最终铸就王国的今天。”

公爵的声音低沉模糊,却不容置疑。

“数百年的时间,从家族的传继,爵位的兴替,税例的裁定,官员的任免,律法的判决,到军队的动员,复兴宫都以按部就班却无可阻挡的方式,温和、缓慢,但是坚决地,从领主们手中攫取而去。”

听到这里,泰尔斯忍不住想起六年前龙血之夜里,他在五位大公——以及一位女大公——面前慷慨陈词,诉说星辰现状的场景。

也想起前不久他所听见的,由王室卫队的旧人们口述而出的故事。

数百年的家门兴衰,贵族轮替……

无数人的命运沉浮,生死无常……

泰尔斯沉思着,没有说话。

“你知道,虽然双方的每一步都被看得清清楚楚,”西里尔向前探身,似乎要把窗下的景色看得更仔细一些,“但真正让棋局变得有趣的……是在看得清的步数里,却有着数不清的可能。”

就像在看他的棋盘。

“走一步看十步——你移动的每一子,关联的不仅仅是此刻的棋盘,而是此后数步,数十步,甚至上百步的棋局。”

“从而让百步后的对手无从招架,投子认输——这可远比面对面、拳对拳的较量,有趣多了。”

不知为何,听到这里,泰尔斯却突然想起了黑剑。

少年想起那个男人与吉萨的一战,黑剑带着他,突进多头蛇基利卡的血肉重围。

从初始突破的位置到突破路线的选择,黑剑从第一步开始,就计算考量战斗的所有因素,从而步步走向胜利。

他就像一个,把战斗当作棋局的……棋手。

西里尔声调沉稳,稀疏的头发在寒风下随着衣袍抖动:

“不动声色却悄然落子,春风化雨而秋收万颗——这就是‘贤君’的高明之道,不是么。”

贤君。

泰尔斯略略一怔。

“贤君?”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。

西里尔突然转身,露出一个令人皱眉的“诙谐”笑容,语气回复了惯常的“亲切”:

“怎么,你以为,这么多年了,从那可笑的国是会议到该死的王家银行,尤其是我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们,哪怕再蠢再钝,就真的没人看得出来吗?”

泰尔斯心中一沉。

公爵抬起头,眯起眼睛:

“就像我一样,我们很多人心知肚明。”

“只是无能为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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