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琻锁怕吓着老人,放缓语气:“巴爷他们来过了,他们没有进门又走了……”

“巴爷来过了?!他去哪儿了?他带着孩子不方便呀。”

“他把孩子留在了八里庄沈姥爷家,他想告诉敏丫头一声,让她有时间去八里庄看看九儿。祖母,您去忙吧,俺暂时在小姑屋里暖和暖和。”

“好,俺让赵妈给你送饭过来。”许老太太说着,把头转向窗外,向院里喊了一声:“赵妈,你告诉顾家两口子,让他们在许家住一宿,明儿天亮了再走也不迟。”

“老太太,俺也是这个意思,他们说家里还有事,不打扰了。”

许老太太用袄袖抹抹脸,从琻锁手里接过纸灯笼、一边往屋门口走着,一边说:“他们有事?有事就不留了,给他们拿点,拿点……”拿点什么呢?许家还有什么?“给他们三斤白面,不,给他们五斤,再把俺的衣服收拾一些给顾家媳妇。”

“好,俺听您的,把柜子里的旧衣服去收拾收拾。”赵妈说着转身准备离去。

“赵妈,赵妈,您等等……”

赵妈站住脚步,端详着迈到屋门口的许老太太,皱皱眉头,凭感觉老太太今天有点奇怪,满脸泪痕,还有点局促不安。赵妈的眼睛瞟向屋里,飘拂的窗帘后面有人影晃动,难道三小姐回来了?她试试探探也不敢多问。

许老太太靠近赵妈,声音在嗓子眼里:“待会您盛两碗饭送到这儿……让敏丫头把她手里的通行证给她的父亲,不要让其他人知道。”

“好,俺明白,您放心。”赵妈心里暗暗高兴,连连点头,她嘴里念着一个响亮的“嗯”字窜出了月亮门,一路磕磕绊绊到了小敏屋子门口,用手敲敲门,叨唠着:“丫头,你爹和你娘要走了,你出来送送他们呀,外面还零零星星下着雪,路也不好走,不容易啊。俺没时间跟你磨磨叽叽,俺还有事,俺去搀扶老太太。”

门开了,小敏睡眼朦胧地站在屋门里面,“赵妈,不好意思,俺睡着了,您快请进。”

赵妈把前半拉身子探进屋里,压低声音:“丫头,把你的那张通行证给你的父亲。”

小敏一愣,迅速转身奔到桌子前,抓起桌上的包袱,从里面翻出绣舞子给她的通行证,攥在手心里,父亲要这张纸做什么?……她没时间多想,一溜烟跑出了屋子,天上的雪比先前小了不少,门檐下的灯若隐若现,雪在灯影下弥漫,寒风迎面吹来,吹透了她的棉袄,她忘记了冷。

顾庆坤的大脚站在门洞子下面的石基路上,仰起头,大眼睛张望着长廊方向,他希望离开许家时再见见他的小女儿。

“爹,爹。”小敏的身影蹿过了长廊。

顾庆坤张开双手,迎着女儿跑过去,“丫头。”

“爹,俺,俺答应您,答应您,俺去孟家。”小敏哭了,孟家是什么人,她将要嫁的那个男人什么样子,她都不知道,为了父亲高兴,她必须那样去做,只有她那样做了,父亲才能全心全意做他要做的事情。

顾庆坤的大手掌一下一下抚摸着女儿的头,听着女儿嘴里的话,他心里轻松了许多,他的嘴巴靠近小敏的耳朵,“丫头,孟老爷是父亲的老朋友,你到他家去住只是一个借口,以后如果爹还活着,一定,一定把你接出孟家。”

“不,爹,您一定好好活着,丫头等爹去接俺。”小敏的眼泪和雪花混合在一起,打湿了顾庆坤的肩头。

“好,爹答应你,爹一定好好活着,活着送俺的丫头真真正正出嫁。”

小敏把那张通行证悄悄塞进了爹的大手里,“爹,您好好照顾自己。”

顾庆坤把手攥成了拳头,笑了笑点点头:“丫头,你也一样,好好照顾自己,到了陌生地方,少说话,多做事,手脚勤快点。”

海秉云抖抖簌簌走近了顾庆坤父女,他头上没有戴棉帽子,大片大片的雪落在他光秃秃的头顶,化了,变成了水,打湿了他的头发,一缕缕贴在他干瘦的脸上。

“顾师傅,俺本想与您喝口酒聊聊天,唉,天黑了,您路上慢点,注意安全,注意那一些……”海秉云的拐杖在地上杵了杵,咂咂嘴角,摇摇头,“俺不说了,以后多走动,有机会咱们爷俩好好喝几盅。”

许老太太被赵妈搀扶着从后院沿着长廊走过来,她一边走,一边唠叨:“瞅瞅,好不容易来一趟,也没有坐下好好聊聊,俺许家照顾不周还请顾师傅您多多原谅。”

顾庆坤慌忙站直身,面向许老太太和舅老爷深深鞠了一躬,

“麻烦了,给您添麻烦了。”

许老太太扭脸看看赵妈,赵妈往前走了一步,递给陈桂花一个小包袱,一布口袋的面粉,“亲家,这是老太太给的,您拿着。”

陈桂花接连不断地摆手:“老太太,哪那可以啊?怎么好意思收您的东西?”

“俺许家没有什么好东西送您,这点衣服您拿着,都是旧衣服,您不要嫌弃,还有几斤面粉,是年前买的,您也不要嫌弃少,初五那天包顿饺子吃。”

陈桂花瞬间泪眼汪汪,她双手抓着膝盖深深弓腰,大年初一家里就没有包饺子,她和顾庆坤每人喝了一碗玉米粥,矿上给的那点工钱还不够给堂哥一家买棺材的,死者为大,堂哥一家为抗日而死,顾庆坤敬重他们,拿出所有积蓄给他们一家六口买了六口薄薄的棺材。

就在大家依依不舍、左一句右一句时,身后传来了“咚咚咚”的敲门声,站在门洞子里的冥爷两步并作一步蹿到门前,跳着脚丫,尖着嗓子问了一声:“谁呀?这么晚了怎么不长眼力劲呢?”

许老太太偷偷伸手拽拽赵妈的后衣襟,赵妈明白,急急慌慌往后院而去。看着赵妈远去的背影,许老太太整整衣襟,昂起头瞅了舅老爷身旁的廖师傅一眼,“廖师傅,把灯举到门洞子里,看看谁来了?给他们照点明儿。”

“是,老太太。”廖师傅举着马提灯窜进门洞子,摁住冥爷拉开门栓的手,竖着耳朵听听门口外面,又斜着肩膀向许老太太点了两下头,意思是门外有两个人。

“他舅老爷,您去您的屋子躺着,别着凉,瞧瞧您也没戴棉帽子,敏丫头送舅老爷进屋。”许老太太说完把脸转向冥爷,“直管家开门,到底是谁在这个时候敲咱们许家的门?正月里无论多晚,有朋友上门不能拒之门外。”

院门开了,院门口台阶上站着两个人,廖师傅把手里的马提灯举到来人头顶,照在两人的脸上。

看着灯下两张熟悉的脸,廖师傅和冥爷异口同声:“小春儿,你,你怎么在这儿?”

院里的许老太太听到了廖师傅和冥爷嘴里的话,她的心一激灵,脸色一下怒了起来。

顾庆坤往门洞子挪挪身体,眼睛瞪着大门口外面,门外一老一少像父女,他们躲躲闪闪的神态不像好人,他不想惹事,更不希望额外横生枝节,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,必须带着陈桂花安全离开郭家庄回到坊子矿区,在天亮之前赶到坊子火车站。

“直管家,关门,不要让狗跑进院子,它们身上带着病毒。”许老太太声音严厉,嘴里带着仇恨,心里带着气愤。

“吆,不让我们爷俩进门?你们许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吗?你们许家生面孔可真不少呀,丫头,你去日本宪兵队,把许家来了陌生人告诉日本皇军。”毒蝎子一边用手指头抠着鼻孔,一边一脚门里,一脚门外,瞥斜着嘴脸,呲着一口重叠的牙齿,梗着脖子,抖动着门里一条麻杆腿,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,“俺一只脚在这儿搁着,看哪个敢掩齐门?”

“你快滚,别在这儿撒赖放泼。”冥爷一只手叉在腰上,擎着另一只手在毒蝎子眼前晃着,“你,你是烟鬼,俺一眼就能看出来,你活不久了……”

毒蝎子挥舞着细瘦的胳膊,挡着冥爷的莲花指,“你胡说八道,你是一个太监,你以为俺不知道吗?一个不会撒尿的太监……”

冥爷贼不喜欢听别人喊他太监,他非常气恼,用尽全力扑向毒蝎子,“俺撕烂你的臭嘴,你这个短命鬼。”

倏然两人扭打在一起,“扑通”“扑通”滚到了门口台阶下,事情来的太突然,谁也没有想到两个人会打起来。许老太太想让廖师傅拉开两个人,她回头看看后院的方向,她担心琻锁还没有离开,嘴巴又闭上了,静观其变。

小春儿走又不敢走,她又怕她爹吃亏,上前拉仗又害怕许家其他人插手,眼前不仅有许家人,还有一对陌生人,她束手无策地看着冥爷和她爹撕扯在一起。

许老太太向顾庆坤两口子递了一个眼色,意思是让他们快走,同时向廖师傅喊:“廖师傅,别让他们打起来,都是大人,还是都认识的人,赶紧拉开他们。”

廖师傅很聪明,他把手里的马提灯藏在他的衣衫下,瞬间四周黑幽幽的,他低头看看冥爷不占上风,抬起大脚丫在毒蝎子屁股上狠狠踢了几脚。

毒蝎子伸出长长的指甲挖冥爷的脸,他心狠手辣,从冥爷骨瘦嶙峋的脸上撕下一块肉皮。

疼得冥爷嚎嚎叫,冥爷要好,更爱他的脸面,他每天拾掇他的脸也要半天,头发要抹木炭水,脸要擦香粉脂,为什么舅老爷骂他不男不女,不单单因为他是太监,更多是因为他整天擦脂抹粉。此时他的脸被毒蝎子毁了容,他气急败坏,恼羞成怒,竟然张开了嘴,朝着毒蝎子的耳朵咬下去。

毒蝎子撕心裂肺、龇牙咧嘴扭动身体,他的爪子慌乱抱住了冥爷的头,竭力往外推,长长的指甲抠到了冥爷的眼珠子。

冥爷特别珍惜他的眼睛,他耳朵一天天变聋,需要眼睛帮他看护许家院门,怎么可能让毒蝎子伤害他的一双宝贝眼睛?他死死咬住毒蝎子耳朵不松口,竟然活生生把毒蝎子的耳朵咬了下来,疼得毒蝎子满地打滚。

“呸”冥爷一扭脸,把嘴里叼着的东西吐在台阶下,吐在胆战心惊的小春儿脸上。

小春儿茫然无措,用手一抹,黏糊糊,举到眼前一看是一块带血的肉,吓得她扑通跪在了地上。

许老太太提着裙摆跨出门槛,看着顾庆坤两口子远去的背影,清清嗓子,大声呵斥:“你们别闹了,不是孩子,多大年龄了,丢人不丢人呀?”

冥爷并不解气,想想这么多年他的惨淡人生,先是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,丢了铁饭碗;后又是鬼子闯进郭家庄,扰乱了他在许家平静的生活。想到这儿,他不知道哪儿来的蛮力,再次扑向毒蝎子,把积攒了几十年的怨恨全部发泄在了毒蝎子身上,伸出巴掌左右开弓,打得毒蝎子满眼冒金星。

毒蝎子浑浑噩噩发现两根绳子头在眼前晃悠,他伸出双手牢牢拽住两根绳子头,他的双脚在湿滑的地面上蹬着,蹬出一个土坑,借着土坑那点外力,他想勒死冥爷。

冥爷感觉脖子上围脖越勒越紧,勒得他喘不上气,他张大了嘴巴,脸往前凑,他的嘴巴挨着了毒蝎子臭熏熏、乱蓬蓬的头发,他朝着毒蝎子头皮咬下去,毒蝎子尖叫一声松了手,屁股碾着雪地,“蹭蹭蹭”连滚带爬到了墙根下,身体一斜歪晕死了过去。

毒蝎子身高胖瘦与冥爷差不多,年龄比冥爷小二十几岁,却不占上风,只因为他吸食大烟把身体垮了,时间久了吃不消。

听到打斗声,从远处围拢上几个看光景的闲人,年下没有听到鞭炮声,对于打架斗殴满心好奇又激动,自从鬼子闯进沙河街,很少有人在大街上打架,东西巷子没有其他住户,南北巷子住户还真不少,他们小心翼翼走出家门,凑到了许家门口。

小春儿看到她父亲晕死了过去,她竟然从雪地里抠出一块石头攥在手里,瞄准了冥爷的脑袋。此时冥爷也晕头晕脑,没在意身后小春儿的行为,这一幕恰巧被出来看看爹走了没走的小敏看到,小敏像一阵风似的跑到小春儿身前,怒目圆睁,“你想做什么?”

听到熟悉的声音小春儿全身哆嗦,缩着肩膀抬起眼角,一看吓一跳,这不是与她同岁的敏丫头吗?“你,你是谁?你是鬼还是人?”

“你说呢?俺变成了厉鬼来吃你,是你当年把敏丫头害死了。”小敏故意朝小春儿呲呲牙。

吓得小春儿连连后退,“扑通”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。

就在此时,巷子口传来了几声枪声,接着是“咔咔咔”大皮靴砸在雪地上的声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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