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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人进门,许家比过年还热闹,前堂喜幛高挂,红烛高烧,五颜六色的彩灯在院里、长廊里、屋檐下游荡,一桌桌酒席前坐满道贺的亲朋好友,从前院摆到了后院,只留下长长的走廊。丫鬟下人的脚步声、长辈骄傲放纵的呼唤声、地方县丞官僚献媚逢迎声、声声入耳,看热闹的四邻把院门口挤得水泄不通,巴头巴脑等着许家人出来分喜糖。
走近院门口,偷偷从红盖头下面瞄着身旁,看到了一顶装饰华丽的花轿,轿围垂着金丝闪闪的彩缎,上面绣满了牡丹图案,四角悠荡着景泰蓝坠饰物和金珠子穗头,轿子旁边,走着一个健壮的男人,肩披十字红绸花,双喜字长袍的下摆处露出一条白色锦缎衬裤,一双崭新的绣钩藤缉米珠朝马靴……她没敢往男人脸上看。听着、看着四周的喜庆,她也没有意识到她是今天的新娘,听着大院子里的笑声,她也想笑,但笑不出来。
嫁进许家之前,许家大太太已经过世好几年了,听说死的不明不白,当时还身怀有孕。街上流言蜚语说许家大少爷虽然文韬武略,性格暴躁,封建思想顽固不化,男女授受不亲,只因为大太太出门买布料与店铺里老板搭讪了几句,第二天就一命呜呼。
洞房花烛之夜她见到了她的丈夫,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,她以为走错了门,丈夫不仅知书达理,对待闹洞房的下人心平气和,没有一句埋怨。
在她生下两个儿子,一个女儿后,许家二太太有孕在身,丈夫让丫鬟、下人好生看护,没有一丝怠慢,只是他从不踏入二太太的院子,为什么?没有人知道,这件事在许家大院是一个谜。
二太太临死把许洪黎托付给她,她承诺不把许洪黎身世说出去,直到丈夫死,她也没说。
丈夫躺在病榻上,弥留之际支开下人,有气无力地说:“我对不起大太太,没能保护她周祥,当时她已有身孕,老祖母听了闲言碎语,扔给她一根绳子,这是我心里最大的疼……我只有两个儿子,一个女儿,还有三个孙儿……还有你肚子里不知男孩,还是女孩?谢谢你,谢谢你给我们许家留下了这么多子嗣,我知足,死而无憾……”
最后千叮咛万嘱咐:“我把许家交给你,一定把咱们子子孙孙照顾好,人丁兴旺……把许家买卖交给许家的人,不要落入外姓人手里。”
看着奄奄一息的丈夫,她豁然大彻大悟,丈夫度量有多大,多么宽容,他早已经知道许洪黎是外姓人,临死都没有揭穿。他怕二太太像大太太一样自杀,他安排人好好保护,直到二太太把孩子生在许家,他也没有把许洪黎当外人,许洪黎一直蒙在鼓里。
今儿,她做到了什么?不仅把许家生意双手交给了许洪黎,也没能阻止许家子孙后代拿着命去抗日。
“老东西,您不要责怪俺,俺能力有限,不能保住许家的买卖,没能阻止孩子们出生入死打倭寇……”
飕飕的寒风劫持着枪声,在大街上,在巷子里,在梧桐树上呼啸,滑进了院子,搜刮着地皮,冲击着墙壁,形成了一阵阵强大的、白茫茫的旋风,卷着玉米秸子与雪片漫天飞舞。
这个时辰,大街小巷除了远处的枪声,风声,狗吠,孩子哭,没有多余的声音。
她记得八国联军攻打紫禁城时,许多人爬上了屋顶、站在墙头看光景,皇城根下的炮火似乎不是杀人的武器,而是过年的爆竹。
今儿,人都聪明了,不仅没有人爬上墙头看光景的,靠街的院门关得紧紧的,窗户也被棉被塞住了,透不出一点光。八里庄有五六百户人家,家里能拿的动打狗棒的至少有两三人,如果大家都拿起武器,不用带铁的家伙,只一根烧火棍子足以吓跑那几个侏儒,许老太太把日本人叫侏儒,她见过日本人,一个个腿短身子长,三尺多高,他们矮小的身影时常出现在北平大街小巷,鼻子下面留着一撮仁丹胡,身上穿着不男不女的长裙衫,脚上踩着木屐。
日本人在二十年以前来到了中国,占领了东北三省,烧杀抢掠无恶不作。
如今大半个国土都被日寇侵占,那一些老百姓无动于衷,为什么?因为他们曾经受到官府欺压,耿耿入怀当地政府袒护作恶多端的保长,家不和外人欺。唉,如果放下个人恩怨,把家国放在第一位,团结一致,坚如磐石,日寇怎敢逞强?
月光冲破了雾霾,露出一点点亮儿,落在天井里,落在院中间的水缸里,水缸里结了一层冰,把月光冰封在缸里,封不住,又跑到了天上,反射在被雪覆盖的墙头和屋檐上。
后院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,戚世军瞪大了清澈的瞳孔,双手紧紧握住了枪柄,警惕地注视着院门口的风吹草动。
一个男人说:“连瑜,到家了,这儿是黛府,你祖母就住在这儿。”
另一个男人哑着嗓子抽抽噎噎:“祖母,祖母……俺是连瑜呀……”
许老太太猛地一哆嗦,棉坎肩滑落到了地上,她顾不得捡起来,三步并作两步踉跄到了天井,惊喜若狂地喊:“赵妈,俺,俺听到连瑜在叫俺,他们回来了。”
赵妈皱皱眉头,耳边有风声,有枪声,有“轰隆隆”的爆炸声,没有听到异样的声音,她以为许老太太惦念孙子,耳朵出现了幻觉。“老太太,您是不是听岔了,您的耳朵……”
“不,俺听到了俺孙儿的呼唤,是他,是他,快,快扶俺去后院……”
戚世军打开了院门,只见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出现在门口台阶下。
大个子是许连瑜,他一身狼狈,大衣上黏着冰碴子和草叶子;一脸泪,鼻涕邋遢。
闵文智见到戚世军愣了片刻,低声问:“你是?”
看着许连瑜魂不附体的样子,戚世军把头高高昂起,一副漠然置之不理的表情,视如敝屣。
闵文智知道,眼前意气风发、俊郎的白袍少年不是坏人,是谁?他没时间刨根问底,当务之急是从鬼子包围圈里救回许连成。
“连瑜,是,是你吗?”许老太太从前院踉踉跄跄窜了出来,老远伸出了双手,直扑许连瑜,嘴里喊着:“连瑜,我的孙儿,让祖母看看你……”
听到熟悉的呼唤声,许连瑜“扑通”跪了下去,双手爬在地上往前跪着走了几步,走到许老太太身边,抱住老人的腿,痛哭失声。
“连瑜,我的孙儿,你,你可好?”老人把她的孙儿紧紧揽在怀里,激动地泪如泉涌。
即刻,老人抬起泪眼往院门口方向瞅过去,她只看到了站在戚世军身旁的闵文智,她的目光飞快地往院门口外移动,只有风摇曳着敞开的两片门扇,门槛外面不见她大孙儿许连成的身影,她的心猛地颤栗了一下,顿时生起一种恐慌,磕磕巴巴问:“连瑜,你,你看到你大哥连成了吗?他去找你了……”
“祖母,俺看,俺看到了,他在村口打鬼子……”
闵文智没时间听许连瑜哭哭啼啼,他走近许老太太,轻轻喊了一声:“妈,您别着急,俺去看看连成,连瑜交给您了,俺走了……”
“文智,文智,你,你……”许老太太的话音没落,闵文智的身影钻出了院子,只留下了一阵风。
一个多小时之前,
假扮车夫的吕安拉着黄包车上坐着的许连瑜,与假扮挑夫的王晓,顺利跑出了坊茨小镇,在半路上休息了三十多分钟,然后继续赶路。为了躲避在沙河街驻扎的鬼子,他们从湾头村南边的小河道绕路去八里庄,由此耽误了一个多时辰。
冬天的夜来的早,冰冷的夜晚,冰冷的湾头河,河水本来就不深,每逢冬季河水结成了冰,在夜色里银光闪闪,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银链子把附近的几个村庄拴在了一起。
湾头村和八里庄与郭家庄都属于坊子地界,只有一条官路,直通临近弥河支流边的赵庄。
山间小路上人影绰绰,赶路的几乎都是往赵庄方向而去的小商贩。
赵庄在八里庄西面,沙河街的南面,靠近一个小码头,是一个渔村,也是一个交易市场。家家用的煤油和洋火,甚至针头线脑、油盐酱醋都是由小渔船从弥河大码头运过来的。这个时辰小船刚刚靠岸,赵庄交易市场非常热闹,远远地看过去,赵庄的灯最亮,虽没有沙河街的街灯亮,比四周村子的灯光要亮好几倍。
衣着褴褛的行人肩上搭着褡裢、推着独轮车、挑着担子。一个个、三三两两,借着朦胧的夜色匆匆往前走。空旷的原野,风更大,北风呼啸,雪尘滚滚,天和地浑然一体,灰蒙蒙的,如果没有那层雪的白,简直看不清前方的路。
隐隐约约看到了八里庄的轮廓,这时耳边传来了懒懒散散的脚步声,脚步声来自沙河街的方向。
王晓一惊,凭他多年战斗经验,嘈杂的脚步声告诉他,至少有三十多个人。站住脚步,撩起额头上草帽,手搭凉棚看过去,一队模模糊糊的人影出现在旋转的风里,看着、听着像是鬼子和二鬼子。
鬼子喝过酒,嘴里吐着酒话,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?二鬼子肩上扛着刺刀,晃着膀子咋咋呼呼、哼唧哼唧着不成调的小曲,歌词被风撕碎,零零散散飘在半空里,一句也听不明白。
王晓和吕安互相看了一眼,此时跑已经来不及了,鬼子的大皮鞋砸在坚硬的冰路上,越来越急,越来越响,甚至听到了拉枪栓的声音。
他们心里清楚,这帮鬼子黑灯瞎火溜出沙河街是有目的的,出来做什么?只有一个可能,杀人抢劫。
的的确确,鬼子和二鬼子是冲着去赵庄的人来的。鬼子身边的二鬼子大多都是附近的刁徒泼皮、恶叉白赖、奸诈之人,了解当地的境况,他们知道这条路上行人怀里几乎都揣着大洋。
“什么人?站住。”这是二鬼子嘴里喊出来的人话,一句听得懂的话,这句话后面夹着“哗啦哗啦”拉枪栓的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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