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烟鬼大着胆子,声音磕巴:“什么……什么人?知道吗?你们吓着俺爷俩了,深更半夜的装鬼吓唬人嘛?”

烟鬼正是毒蝎子,他身后的丫头是他的女儿春儿。毒蝎子听她女儿说,许老太太为了躲避鬼子搬了家,不知搬哪儿去了。许家为什么躲避鬼子?为什么凭着好好的家不住而东躲西藏?许家一定有鬼。如果能抓到许家的把柄,报告给日本人,就能得到几百大洋,有了大洋不仅能大鱼大肉饱餐一顿,还能躺进烟馆的贵宾房,舒舒服服烧几锅烟……于是,毒蝎子和他的女儿四处打听许家人的去处。

春儿在八里庄发现了出门买菜的赵妈,跟踪赵妈找到了黛府,今儿他们爷俩想探查探查黛府的情况,顺便讹许家一些钱,没成想毒蝎子烟瘾犯了,他只好放弃了今天的计划。

巴爷咬着后牙槽,吐出三个字:“问路的。”

毒蝎子把两条垂着的细胳膊揣进了棉袄袖里,斜着肩膀,嗖喽嗖喽嗓子,嘴里哼哧着:“你,你们是谁?不懂规矩吗?问路需要钱……”

“问路还要钱?!”戚世军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:“你们钻钱眼里去了吧?真是穷乡僻壤出刁民。”

戚世军声音不高,几乎在嗓子眼里,可,他的话被躲在毒蝎子身后的春儿听到了,她向戚世军翻愣翻愣白眼珠子,捏着尖细的嗓音:“吆,感情你们是从城里来的?哼,这么冷的天,你们打听路,我们要钱有错吗?不给钱,你们就快走,不要挡着我们父女赶路,我们还要赶回沙河街呢。”

戚世军被巧舌如簧的春儿堵的哑口无言,气得直跺脚。

巴爷听明白了,也看明白了,眼前的父女二人是一对势利眼,更是市井之徒,没必要跟这种人较劲,耽误时间不值得。张开眼角四处打量一下,这个光景下,街口还真没有其他闲人,只有灰蒙蒙的月光撒在街道上,照在一扇扇紧紧关闭的院门、铺门上。远处的爆炸声被关在了街上,把另一条街上散懒又焦躁的脚步声隐藏在黑夜里。

“侄儿……”巴爷把戚世军拽到了他的背后,扬着温和的笑脸,再次向毒蝎子抱拳行礼,“你们说得在理,问路给钱,是应该的,请问,这个庄子上有没有一家姓黛的?”

“什么?!你们说什么?”毒蝎子惊叫了一声,身体擦着墙往后趔趄了几步,瞪圆了一双绿豆眼,上上下下打量着巴爷他们。

春儿也往后倒退了几步,把身体躲在阴影里,颤抖着手拽住围巾的两个角,在细细的脖項上绕了两圈,又把两边往面前扯了扯,她怕对面的人看到她脸上的疤痕,只露出一双滴溜圆的眼珠子。

毒蝎子父女俩的表情没有逃过巴爷锐利的鹰眼,眼前的父女二人不简单,对庄外的枪声无动于衷,没有一丝胆战心惊,反而对他和戚世军有敌意,从他们惊慌失措的神情之中看的出来,二人不仅认识黛家,并且对黛家很熟悉。

“俺们是逃荒的,听说黛家是八里庄的首富,俺爷俩想去讨碗热乎饭,俺们身上还有两个铜板,不够一顿饭钱,所以……”

“两个铜板?!的确太少了,不,你们没有说真话,你们不像逃荒要饭的,你们,你们不是……”毒蝎子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,他弓着腰连续咳嗽了几声,伸出骨瘦嶙峋的手捂住嘴角,黏糊糊的口水从他的指头缝隙钻出来,滴落在地上。

巴爷忍住心里的恶心,往前凑了凑,不紧不慢地问:“你看我们不像要饭的,像什么?”

“不,不知道。”毒蝎子的眼珠子躲躲闪闪,不敢直视巴爷。

巴爷狠狠盯着毒蝎子青黄、干巴巴的脸,重复了一句:“不是什么?”

毒蝎子把手里的鼻涕口水甩在地上,壮着胆子往上拔拔鸡胸脯,眯着一双狡黠的眼睛偷窥着巴爷,巴爷一双大眼睛在夜幕里闪着犀利的光,那两束光像两把锋利的刀直戳他的心口窝,吓得他惊恐万状,魂不附体。

眨眼的工夫,老奸巨猾的毒蝎子冷静了下来,黄啦啦的眼珠子滴溜溜转,眼前的人如果是抗日游击队,不会在这儿与他磨蹭时间;如果是土匪,从他父女二人身上捞不到一点好处。

巴爷搓着双手在毒蝎子面前转了两圈,他心里着急如火上了房,耳边爆炸声起起伏伏,声声炸在他的心上,可他还要装出轻松的表情,向毒蝎子身旁靠了靠,神神秘秘地说:“你不说俺来说,俺们不是土匪,是,是,嗨,实话告诉老兄吧,俺们是混星子,到庄上来探路,后面还有我们几十号兄弟呢,您不入个伙吗?搭个帮吗?只要给俺们引个路就行。”

毒蝎子又一激灵,他在沙河街混了这么多年,了解混星子处事方式方法,鬼子前脚杀完人,逍遥离去,混星子后脚就出场了,闯进鬼哭狼嚎的庄子趁火打劫。

入个伙?他不敢想,混星子都是吃生肉的,嘴里的肉从不会拿出来分给外人,大块肉几个厉害的主和把头揣在兜里,剩下一点骨头渣子给下面弟兄分分,如果不愿意,想离开,稍有不慎,命丧弥河口。

毒蝎子摇头如拨浪鼓,看眼前巴爷岁数应该是混星子的把头,他不敢得罪,不敢再提钱的事儿,他想尽快脱身,毒蝎子一边想着,一边擎起双手握成拳头,额头磕在拳头上,唯唯诺诺:

“不敢,不敢。前面路口最高的门楼就是黛府,他们家门前有两个两米多高的石狮子……”

巴爷盯着毒蝎子脸上的变化,从裤兜里掏出两枚铜板,递过去,讪笑了一声:“这铜板,你拿去,至少能买五个馒头充充饥……狗肉不好吃,还麻烦。”

“是呀,半个时辰之前,我们爷俩逮住了一条狗,它逃了,确实不容易。”毒蝎子吸吸鼻子,有点得意,“它的腿已经折了,这个天气,它坚持不多久。”

巴爷攥攥拳头里两个铜板,犹豫了片刻,眼前的父女俩也坚持不多久,两个人的肚皮在敲鼓,他心生可怜,又把两枚铜板推送到毒蝎子面前,“给,拿去吧。”

“哪敢?哪敢收您的好处……”毒蝎子不错眼珠子盯着巴爷手里的两个铜板,勾勾脖子,他脖子上两层皮中间像塞着一个玻璃球,上下骨碌,他怀疑自己的眼睛,更怀疑眼前的混星子为什么如此好心?他嘴里推托着,疾速伸出鸡爪一般的手,从巴爷掌心抓走了那两个铜板,拽起他女儿,抓起地上的木棍,仓惶离去。

今晚八里庄确确实实闯进了混星子。

宗大盲的队伍被巴爷和姚訾顺打散后,有多半投靠了巴爷,还有一部分回了家,回到家里好吃懒做,没有生活来源,只好自己成立队伍。混星子不知不觉在坊子附近又有了一定的气候,虽没有宗大盲嚣张跋扈,有的与刘奇勾结,倒腾煤炭,刘奇监守自盗,矿工看到不敢说,也懒得说,一些监工得了刘奇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
多数混星子没有胆量,也没有额外资金巴结官府,大事做不了,小打小闹层次不穷,什么偷鸡盗狗之类,在乡村经常发生。

大街上,几个贼头贼脑的黑影往黛府后院方向而来。

听到院门口外杂乱的脚步声,站在许老太太身后的赵妈一惊,一双小脚在地面上碾着,颤抖的嘴巴靠近许老太太的耳边,战战栗栗:“老太太,孙少爷他们刚走就来人了,不会是鬼子吧?”

许老太太异常沉着冷静:“听声音不像是鬼子,像是混星子……”

两扇院门被外面的人敲响,“咚咚咚”声音很大,盖过了远处的枪声,敲在许老太太主仆二人的心上。

许老太太嘴角上扬,微微一笑,看着赵妈说:“赵妈,不要怕,既来之则安之,给俺搬把椅子来。”

“是,”赵妈应声转身离去,她不明白许老太太什么意思,她也不敢多问,一会儿,她从前院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许老太太身后。

外面的人使劲推门,两扇院门纹丝不动。

“这是谁家的豪宅?两扇后院门也如此结实,他妈的……”一个粗野汉子骂骂咧咧:“给我撞开!”

“大哥,这儿曾是八里庄地主家院落……前些日子,兄弟们多方打听,听说许家的人住在这儿……是不是他们把许家大院的好东西藏在这儿呢?大哥,咱们叠罗汉,窜墙头吧。”

“好,咱们今天就是冲着许家来的,方圆几十里谁人不知,谁人不晓,许家是郭家庄的大户,听说许家还是皇亲国戚,今儿咱们看看这官宦人家有多少宝贝?兄弟们,今儿咱们要发财了。”

许老太太慢悠悠抓起长袄衣襟,往腿两边捋了捋,镇定地坐正身体,拖着长音念了一嗓子:“赵妈,打开院门。”

赵妈思维混乱,她以为她听错了,顿然口吃:“老太太,您,您什么意思?”

“赵妈,您还不快去,您是让俺亲自动手吗?”许老太太声音很大,她是故意说给院门口人听的。

冷飕飕的西北风让墙角的雪结了冰,冰在地面上闪着寒光,一股股寒气冲透了许老太太身上的棉袄,把她的鼻子冻红,她把暖笼焐在心口窝上,没有感觉暖和,还是那么冷,她怕冷,现在她必须装出不怕冷的样子,她是许家的掌舵人,孩子们在庄子外面与鬼子拼命,这种事情以后是常事,她必须做好思想准备,迎接更冷的天气。

“是,是,俺去,俺去。”赵妈磕磕绊绊扑到门口,从两扇门上拿下顶门杠,院门“哗啦”敞开了,月光被门檐分割成了两个半圆,一半洒在院外,照在黑压压几个混星子的脸上,他们争先恐后、拥挤着准备蹿过高高的门槛,骤然僵住了,一个个张大了嘴巴,脸露惊恐,只见,一半月光洒在一个危襟正坐的老妇人身上,老妇人面带微笑,坦然自若、气定神闲、稳坐泰山。

“远道而来的客人,你们不请自来,一定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,是吗?外面冷,快进屋吧。赵妈,带他们去前堂,给客人上茶……屋里东西他们看上什么就让他们拿什么,只要喜欢就行,一切都是身外之物,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,随他们拿,俺要在这儿等俺的孩子们回家,俺不放心,您听听,庄子外面的枪声多激烈呀,鬼子打到了咱们家门口,哪个有血性的汉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?”

许老太太的话让赵妈的心舒缓了许多,胆子也大了,她朝挤在门口的混星子白楞了一眼,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:“年纪轻轻不学好,不去打鬼子,尽和自己人较劲。……老太太,俺这就去生炉子烧水沏茶。”

混星子面面相觑,瞠目结舌。

就在此时,院门口台阶下大踏步走近一个老人,老人身穿长棉袍,棉袍破乱不堪,腰里缠着宽宽的布绳子,布绳子里插着一根长长的烟杆,怀里鼓鼓囊囊。

走近门口,老人双手扒开探头探脑的混星子,大脚停在门槛外面,一只手护着胸口窝,另一只大手掌心朝上,深深弓腰行礼:“老夫人,您说得好,俺老巴这厢有礼了。”

混星子听明白了,眼前的老人曾是他们大当家的巴爷,胆大的凑近巴爷,仔细辨认,的的确确是巴爷。

“巴爷?!”许老太太猛地站起身来,三姑爷闵文智给她提起过巴爷,说琻锁要等巴爷和敏丫头一块去沧州,难道眼前破衣烂衫的老头就是巴爷吗?

“呼啦”混星子们退后几步,“扑通扑通”跪在地上,“巴爷饶命,俺,俺们是被逼无奈,才,才又……”

巴爷把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瞪向跪在地上的混星子,冷笑了一声,严厉斥责:“咱们散伙的时候说过什么?回家好好做事,做人,怎么又欺凌百姓做了贼?你们,你们与倭寇有什么两样吗?”

“兄弟们,咱们不能听他焦巴的,他不再是咱们的巴爷,瞧瞧他一身臭气熏天,他投靠了八路军游击队也没有混出个人样子,哼,一个臭要饭的,还这样理直气壮,哪儿来的底气?”说话的是这帮混星子的大哥,他说着从怀里偷偷掏出一支手枪,瞄准了巴爷。

巴爷的手动了动,搭在腰里的烟杆上,一触即发。

突然一发子弹不知从哪儿呼啸而来,穿过了那个混星子的太阳穴,一晃眼,一流血飞溅到了门扇上。

听到枪声,赵妈用胳膊肘抱住许老太太的头。

其他混星子一看这阵势吓坏了,以前知道巴爷神出鬼没,武功超凡,没想到他老人家身边还有神枪手,弹无虚发,刚才趾高气扬的同伴一命呜呼,横尸眼前。

“巴爷,俺们错了,错了,请巴爷高抬贵手……”

巴爷没有理睬磕头如捣蒜的混星子,他一抬脚跨进了院里,从怀里抓出一个包袱,双手递给许老太太,“老夫人,这是俺老巴的孩子,暂时拜托您关照,俺去打鬼子。”

许老太太从巴爷手里小心翼翼接过小九儿,九儿醒了,不哭也不闹,吮吸着自己的小手指头,蠕动着粉嫩嫩的小嘴唇,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。

赵妈张开手想从许老太太怀里接过孩子,许老太太扭了扭身体,避开赵妈的胳膊,抬起眼睛目视着巴爷的背影,掷地有声:“放心,您的孩子就是俺的孩子,俺会用命看护。”

巴爷没有回头,大踏步迈出了门槛,从尸体旁边捡起一把手枪,在手里掂了掂,咧着胡子拉碴的嘴笑了笑,喃喃自语:“还有这种好东西?今天正好用上排场。”说着眺望着不远处的梧桐树,高喊了一声:“侄儿,黛府老老少少交给你了……到时候见到三丫头给她一个交代,哈哈哈”

“是,巴爷。”梧桐树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应答。

大家顺着巴爷目光看过去,一个矫捷的身影像一片树叶轻轻落下,一袭雪白的长袍,映衬着一张英俊的脸,真是,白衣出尘如雪,俊美如芝兰玉树。

少年站稳脚步,弓腰行礼,双臂合拢向前伸直,右手微曲,左手抱住右手,往巴爷面前一送,斩钉截铁地说:“巴爷,把黛府交给俺您老放心吧。”

“小子,俺老巴信得过你,俺去帮帮你的二叔他们,”巴爷一撩长袍,一甩手,把衣襟塞进后腰里,眯眯眼睛瞟着跪在台阶下的混星子,声如洪钟:“如果是爷们,就跟俺焦巴去打鬼子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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