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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嫂是一个说话与做事雷厉风行的女人,而此时,她心事重重,她心里牵挂着她的儿子,她的儿子在许家做司机,好几天都没有回家了,不知许家码头的买卖有多忙?潘嫂心里还牵挂着一个人,那就是巴爷。从前,巴爷对他们孤儿寡母很是照顾,眼下他被宗大盲困在城隍庙,不知他今晚上会不会有危险?
“回郭家庄也不能露着膝盖不是,瞅瞅你的膝盖,都碎了,那个巴爷也没给你抹点草药?老东西,不知可怜人。”
“巴爷是好人。”听潘嫂嘴里埋怨巴爷,顾小敏不高兴了,她撅着小嘴嘟囔着:“已经消毒了,巴爷给俺砸了刺刺菜叶汁,俺用木棍沾着那叶汁涂了好几遍呢。”
“他是好人?!是一个木头疙瘩……丫头,不说他,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回郭家庄……俺缝好了,再去洗洗挂院里,秋风一会就把衣服吹干了。”
顾小敏的眼睛落在了窗外的院子里,院子里荡着一条绳子,绳子一头钉在墙上,另一头挂在屋子外面的窗户旁边;靠院墙根下有一口水井,水井沿上放着一个木桶,木桶里装满了水,水光闪闪;水井旁边有一棵硕果累累的石榴树,树上挂着几块破抹布,树下立着一把扫帚。
好熟悉的院子,只是这个院里多了一个后院,白天后院里住着好多人,天一黑,那一些人急急忙忙地、小心翼翼地蹿出了院子。
夜静了下去,静的可怕,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。
潘嫂手里一边缝制着顾小敏的裤子,嘴里一边啧啧着,她问小敏晚饭吃饱了没有?“今儿的菜大家都没吃多少,他们心里有事儿。”她又问小敏为什么吃那点饭,正长身体的时候,必须多吃饭,即使没有可口的饭也要逼着自己吃。
顾小敏的眼睛依然盯着窗外,潘嫂嘴里说什么?她没有听到。
顺着翘起的窗棂纸吹进屋里一阵风,风摇曳着墙上的灯苗,灯苗往上跳了几下,比先前更亮了;屋后,山墙上夹缝里的蟋蟀在叫,不知叫了多久?好像不知道停息,让人心烦意乱。
潘嫂嘴里还在絮叨着:“丫头,给你穿的这条裤子是俺娃的,这是他小时候穿的,现在他长大了,他在许家做司机,挺好的,他脾气随他爹……许家人对他好,对俺也好。这几天俺做梦,总梦到他们爷俩,你说奇怪不奇怪呀,那年娃他爹和几个人去了北平,再也没回来,回来人说,古北口死了好多人,都是被鬼子炮弹炸死的……你说,这一些倭寇为什么不远千里来咱们国家?来,就来吧,为什么还要杀人放火?儿童妇女也不放过。眼下宗大盲也投靠了日本人,他还配是一个中国人吗?他每天都在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……”潘嫂嘴里的话很感伤,又像是怕隔墙有耳,声音压得很低。
顾小敏把脸从窗外扭过来,看着垂着头的潘嫂,潘嫂一脸的伤悲,语气里带着泪,她的脸上却没有泪水,只有唉声叹气,这就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思念与牵挂。
“俺与你的姚叔叔说起过俺梦到俺娃的事情,他躲躲闪闪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,咳,他也忙,他可能也没看见俺的娃,许家是大户,有那么大的买卖,他们一定会好好对待俺的娃。”
顾小敏鼻腔阵阵发酸,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到了嘴角,听了潘嫂的话为什么要流泪?她也不知道。
突然,一道闪电划破了长空,随着一声爆炸声,城隍庙的方向升起一片火焰,火光在浓烟里升腾。“轰隆隆”又一声巨响,头顶的房子都在颤抖,墙上挂着的煤油灯忽闪忽闪就要灭了。潘嫂猛地把盘坐在炕沿上的腿耷拉到地上,把手里抓着的裤子放在炕沿上,她拖着颤抖的身体往前走了一步,走近了煤油灯,她想用针挑挑灯芯,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哆嗦。
顾小敏爬到炕沿,“出溜”跳下炕,蹬上鞋子,提了提裤子,匆匆窜出了屋子。
看着顾小敏蹿出了屋子,潘嫂着急慌忙地奔到了屋门口,她扶着门框在顾小敏身后喊着:“丫头,你去哪儿?丫头快回来。”
顾小敏没有回头,潘嫂的呼唤被她扔在脑后,她的小身影三下五除二窜出了院子,她一路小跑着穿过了几条街道。
枪声在不远处响着,村子却安静了许多,身旁的房子里传来一声两声的吓唬声:“闭嘴,快闭嘴,听听,又打起来了……”
男人的吼声变得尖细:“别让孩子哭,给他吃奶……”婴儿闷头嘬奶声从破烂的窗口飘出来;暴躁的狗吠也变的低沉,几只受惊吓的鸡孤零零站在墙头,真是呆若木鸡,畜生也知道害怕。
顾小敏的身影蹿过空荡荡的街道直奔村口,夜风吹来,她不由打了一个冷战,秋风萧瑟,吹透了她身上单薄的衣衫。不是天冷,而是她的心冷,害怕的冷,她心里牵挂着巴爷,她要去找巴爷,巴爷不会有事,不能有事。抬起泪眼,城隍庙方向子弹擦着火花在树林里飞,飞得很远、很密,把山上山下照亮,那儿人影绰绰。
顾小敏一边跑,一边抓着裤腰往上使劲提提,裤腰总往下滑,裤子太肥了,她后悔听潘嫂的话换掉了自己的裤子,这条裤子不仅长,还腰大,走路一点也不方便。
她的脚步挪到了农田的土坑里,匍匐下身子,她的眼睛警惕地向前看着,她的小手伸向旁边的杂草,她使劲拽了几把草攥在手里,把它们分成两股打了一个结,系到裤腰上;再弯下腰把长长的裤腿塞进袜子里,站起身拽拽衣角,这样利索多了。
她的眼睛穿过城隍庙的西门,西门就是正门,两支队伍在交火,机关枪声如铁锅里炒带皮的核桃,声声不断;手榴弹的爆炸声如狂风在吼,如暴雷在嘶鸣,就连漫天的雾云被这声音撕成了一绺绺、一块块,月亮露了出来,又被硝烟掩盖了。
一只野兔从土路那头的耕田里窜出来,它支棱着一对长耳朵,它的眼睛在火光下闪闪发亮、发红,它似乎是看到了顾小敏,它惊恐地转了转大眼珠子,身子往前一跳,一扭身向南跑下去。
顾小敏的眼睛紧紧盯着野兔子跑去的方向,她想起了城隍庙的南山墙根,那儿有一条河沟,河沟直通城隍庙里面。抬头看看天空,月亮没有圆,巴爷说,月亮圆的时候弥河水涌来,城隍庙墙下面的那条河沟就会溢满水,水面最高有两米多高,今儿月亮是一个半圆,河沟的水不深,从那儿钻进城隍庙不是问题,太好了,想到这儿,顾小敏甩开小腿,她直奔那条河沟。
漆黑的夜,夜里的枪声,夜里的河水,河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,反而把月亮的光抱在它的怀里,亮的耀眼。老人说的对:黑泥白水黄干道。
顾小敏把脚上鞋子脱下来,抓在手里,把裤腿挽得高高的,一抬脚踏进了河沟。一股冷气穿过了她的脚心直冲心口窝,她的身体不由哆嗦了一下,身体一晃、一歪,她的手扶住河道里面高高的岩石,一步一步靠近那堵厚厚的、黑黑的城墙。白天墙是红色的,晚上看着那么黑,像一座黑塔挡住了前面的路,更像一个伸着长长胳膊的魔鬼,让人心升胆颤。
墙里传来厮杀声,呐喊声,子弹与手雷爆炸声,此伏彼起。她仿佛看到巴爷满脸满身都是血……顾小敏一激灵。
脚下的弥河水静静地、缓缓地流着,载着落叶飞快地穿过了崎岖不平的山崖,钻进了城隍庙,从城隍庙里面打了一个漩,又折了回来,在脚下掀起一片浪花,浪花带着风撞在顾小敏瘦小的身上,顾小敏往后打了一个趔趄,她慌忙弯下腰扶住另一块岩石。
浪花落下去了,顾小敏借着这点空隙,往下一猫身子,嘴巴触到了腥臭的河水,她赶紧闭上嘴巴,憋着一口气,当她再站起身体时,她已经站在了城隍庙里面。
眼前是一个院子,她第一天见到巴爷就是在这个院子里,这个院里有一间屋子,巴爷每个星期都在这儿上香,此时此刻,屋里是黑的,院子也是黑的,火光与枪声在前院和东院。
她和巴爷住的屋子就在前面的院子里。
顾小敏蹲下身子把鞋子穿在脚上,把腰里的草绳子系牢固一些,她迈开腿向那个院子跑去,刚到院门口,她看到一个黑影躲在锅灶后面。
顾小敏战战兢兢地问:“谁?巴爷吗?”
“是,是俺。你是,你是小敏吗?俺是梆子哥呀。”
“梆子哥,巴爷呢?”
“巴爷去了东院,”梆子声音里气喘吁吁,声音哆嗦:“打起来了,死了好多人。”
“海仔哥呢?”
“他跟着巴爷去了东院,俺怕,俺不敢去。”
“梆子哥,带俺去东院可以吗?”
“不,宗大盲的人手里有枪……”
“那你的枪呢?”
“给了巴爷。”
顾小敏知道,梆子平日里咋咋呼呼的,其实很胆小怕事,还不如海仔勇敢,让他带着她去找巴爷是不可能的,她不想在梆子身上耽误时间,她必须找到巴爷。
顾小敏扭身就跑。她沿着通往前院的小路直奔东院。
东院门里门外互相在交火,子弹擦亮了四周一切,身边的小树“咔嚓”“咔嚓”折断,树枝“哗哗哗”落下。
顾小敏把小身体藏在一间房子的后山墙的树丛里,她瞪大了一双眼睛,紧张地盯着眼前的一切。
院墙上的子弹往院外面的树丛里横扫,树丛里有几个人影倒了下去。
就在这时,“噗咚”,声音是来自她身后的墙角,扭转脸看过去,一个大个子从天而降,火光在他脸上闪过,好面熟,是他?代前锋。
只见代前锋手里握着一颗手雷,在他身旁的墙上一磕,一抬手抛进院里,“轰隆”一声,院里的混星子像热锅上的蚂蚁,一面乱跑乱窜,一面大声疾呼:“不要误会,都是自己人。巴爷,都是自己人,都是自家兄弟……”
“宗大盲呢?”树丛里传来巴爷洪亮的声音:“让他缴枪不杀,不要连累兄弟们。”
“他在后面院子里,他今天醉了……”对方喊。
“兄弟们,在这儿盯着,让他们把手里武器交出来。”巴爷回头看着代前锋。
顾小敏蹲在草丛里没有动,当看到巴爷的大脚步向北面跑去,她想喊,她张张嘴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,她就这样不声不响、不远不近地跟在巴爷身后。
前面有一条长廊,长廊下面有一条石基路直通一个月亮门,巴爷的身影飞快地蹿过石基路,他的脚步靠近月亮门,把身体贴在墙上,把眼睛穿过墙上镂花空隙,往院里张望。
院里有三间屋子,每个屋里都亮着灯;院里还有一口井,井沿上架着一个井轱辘;中间窗户上映照着一个女人苗条的身影,她一会儿抬起头从窗户上拽下窗帘,一会儿弯腰搬着沉重的东西,很吃力的样子,她又从桌子上抓起一个火柴盒,划着火扔出去……随着缭绕的烟雾“腾”一个大大的火球直冲屋顶。
巴爷一愣,他皱皱眉头,就在一瞬间,窗户上又出现一个暴跳如雷的身影。“你疯了,疯了!”他狂吼着钻过火苗,跳起身准备奔向门口,那个女人一下抱住了他的腰,两个人就在大火里互相扭打,女人倒了下去。
一眨眼,一个火影子踹开了门跳出了屋子,他身上的衣服在燃烧。“来人!”他嘴里一边嘶叫着,一边“噔噔噔”跑到了井边上,他弓下腰准备跳下水井。
说时迟那时快,巴爷举起了手里的枪,扣动了扳机,枪没响,没有子弹了,这点声音惊动了院里的男人,男人一愣,他“出溜”躺倒在地上,他在地上打着滚,把身上的火苗滚灭,顺势从后腰上摸出一把亮闪闪的匕首。
屋里的大火依旧在燃烧,眼前的院子如白昼。
一道寒光从院子里飞出来,飞过了墙上的镂花格子,直奔巴爷,巴爷往下一蹲身,那个匕首擦着巴爷头顶飞过,巴爷往后倒退了几步,“唰”从腰上拽下他的烟袋杆,站直身体,把烟杆“嗖”抛出去,烟袋杆就像一把流星剑直穿那个男人的喉咙。
顾小敏惊呆了,一切都在一眨眼间,没想到巴爷的烟袋杆还能变成武器。
“哈哈哈哈,丫头哎,巴爷早听到了你的脚步声……”巴爷回身看着顾小敏哈哈哈大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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